2017年10月1日 星期日

【原創】騎士的手札02


前篇:



《騎士的手札02


──普拉斯曆6XXX






  勇者大人被背叛了。
  被我們人類背叛了。
  在那個當下,我事實上並未理解到是怎麼一回事,是在事後返回推敲,才大抵推測出整起事件的相貌。畢竟能夠詳細告訴我始末的人,已經一個都不在了。
  打倒了魔王後,國王將勇者與他的夥伴們召進了宮裡,舉辦國宴大肆慶祝,然後殺了勇者一行人。
  勇者大人的夥伴,魔法師、僧侶、劍士及弓兵──包含勇者大人自己,全無倖免,無人生還。
  ──明明應該是這樣才對,但勇者大人卻又活了過來。
  怎麼看都已經死透的屍體死而復生──又或者是一開始就沒死成,事實如何我並不知情,總之,勇者大人仍然是苟延殘喘活了下來。只剩下他活著。
  然後,勇者大人殺光了整個王宮的人。
  殺了整個王宮的人還不足夠,他又殺了所有在首都的居民。
  至此,仍然沒有結束。
  到最後,整個國家內的活人,已經一個都不剩了。


  我想理由很明顯。
  我想原因很明顯。
  我不能夠說苟同王宮貴族們下殺手的用意,但可以理解他們的想法。只要仔細思考就能夠發現的事。他們並不把勇者大人當作是人。就連勇者大人自身,也不把自己當人吧。
  當勇者大人說「我深愛著人類」時,他便已經將「自己」和「人類」作了區分,就跟區別一樣、和分類一樣,他將自己和人類劃了切割,明白自己永遠都不會被人類以「人」的方式接納,只好用在那之上──或在那之下的地位來親近人類。
  勇者大人想必都比任何人,都還要來得清楚自己是什麼樣的東西。
  要定義為人,以生物學來看,勇者大人確實是作以人類之姿誕生的沒錯。可是想當然耳,自被賦予勇者之名後的那一天後,連他自己都清楚,他不可能再被定義作人了。
  他想必是,不想被人類拋棄吧。
  所以才能夠接納我們這種種族的一切。
  無論多麼無理,多麼卑賤,多麼任性,多麼惡劣,那個人都能夠喜歡上這樣的我們。
  那開朗的笑容不是偽裝,爽朗的性格也並非膺品,甚至嘴上說著的那些大義也毫無虛言。
  因為喜歡人類,所以希望人類能夠喜歡他;
  因為不是人類,所以希望人類能夠接受他;
  因為孤身一人,所以希望人類能夠接納他。
  所以他將人生奉上了,將自己的存在意義全部抵押在人類身上,甚至將自己是為了幫助他人而誕生的屁話都接受了,他的人生信念以人類為中心運轉──他的過去就是奴隸一生的縮影,他的未來也將由這份盲信持續支配下去。
  仔細思考就是這麼回事。就連我這種人,只要回顧過往也能夠知曉,勇者大人的人生,就是奴隸的人生。崇高的地位實質上不具備任何意義,因為我們當中沒有一個人認為勇者大人會拒絕我們的要求,賦予他好聽的名號、讚嘆他、歌頌他,賦予他刀刃、給予他動機,然後將他推上戰場。
  他是不可能拒絕的。
  我們(人類)也從來不認為他會拒絕。
  因為要是他拒絕,他就不是「勇者」了。
  「那個東西」已經失去了人類的身分,要是接著再連勇者的名號都失去,他就什麼也不是了。
  於是打倒魔王後,失去作為勇者意義的勇者,被判斷沒辦法飼養到最後。
  被勇者大人拯救的我們比誰都明白──勇者大人既然能夠拯救世界,當然也能夠毀滅世界。
  是故拋棄了他;是故背叛了他;是故試圖殺害他。
  我想應該是這樣。沒有人告訴我國王下令殺害勇者大人及其夥伴的原因,但也沒有其他理由了。
  不管怎麼樣,在我們將兵器當作寵物飼養的那一天,就該預見這一天才是。

  古籍上記載歷代的勇者們不是死因不明就是下落不明──我想應該就是這個原因吧。
  是的,古書及歷史書籍上,沒有任何一個勇者安然終老到最後
  但是在這天來臨之前,我從未質疑過這件事。

  首先是德高望重的僧侶先行死去,然後是女劍士吐血而亡,弓兵掙扎了一下呼吸隨之中斷,魔法師因為抗毒性護身魔法效用留到了最後,而因為劇毒在最先已溶解了內臟,來不及再生後也跟著死了。勇者大人也死去了。
  本該是如此,怎麼看都已經死透了的勇者大人卻又口吐血沫,從地上爬了起來。

  勇者大人先是從他周遭的人開始殺起。
  國王、貴族、侍衛、參與密謀此事的大臣。
  然後將範圍擴及到了整座王宮裡的人。
  仕女、待命的士兵、不知情此事的王宮貴族、將軍們。
  最後是城堡以外的領土範圍。
  所有的人民。所有他守護過的平民百姓。

  一直以來奉命守護這片領域的勇者比誰都還要明白這國家的領土疆域,於是他甚至將施放魔法的範圍擴張到了邊境,在作為盟軍的時候看起來很方便的廣域殺傷殲滅魔法,一口氣施放到了一整片國土會發生什麼樣的慘劇,稍微動下腦筋就會明白了。
  勇者大人渾身浴血地踏在屍山血海中踽踽前行,昔日散發著耀眼光輝的瞳孔,不知道在凝望何方,只是空虛地凝視著。他甚至一句話都懶得說,像是霎時之間失去了語言能力,既沒有吐露憎恨,對向他求饒的人們也不給予任何回應。
  他走出餐宴的房間在走廊上邁步前行,鮮血染紅了他的雙手,遍地的內臟及血肉則污染了他的鞋底,我就趴臥在其中一處角落中等待死去,勇者大人除了使用劍以外,施放的魔法都並非即死魔法,所以除非被他一刀砍下頭,否則都無法迅速了結,而是只能倒在地上等待死亡前來收割生命。他走過我身邊時,我的雙手抽蓄了一下,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便把我的雙手砍下,接著再度前進。勇者大人大概是無意識地把他能看見所有會動的東西都全部砍了吧。
  在這個國家被死人全數佔據前,他是不會停手的。

  我是罪人。
  我與王國的那群家夥同罪。
  我與密謀毒殺勇者大人的其他國家首腦同罪。
  突然被王上召喚前去並被暫時調職為御前侍衛此事,僅限國宴這天的守衛──最開始對於這道命令我也是深感迷惑的,而後沒多久,當我親眼看見勇者大人與他的夥伴們在地上痛苦掙扎時,我就知道了選擇我的理由。
  其一是因為戰力。雖然我覺得沒有意義,但國王他們似乎認為任命專司戰鬥的聖騎士來站崗多少會比普通的衛兵令人安心,我想對他們說這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們的戰鬥力在勇者大人面前都如同紙屑一般。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讓傾慕勇者大人的女僕們下毒、讓與勇者大人並肩作戰的騎士站崗,然後所有人手牽著手共同觀賞勇者一行人的落幕典禮。
  我是罪人。
  我沒有密謀謀殺,卻與他們同罪。
  從僧侶的身體產生異變開始,最後連勇者大人也一同吐血倒地時,我沉默地看著。
  勇者大人趴在地上、用他那尊貴的聲音乞求著國王時,我沉默地看著。
  沒有任何促使我發聲的理由。

  沒有理由放過他。

  即使我曾經這麼喜愛、尊敬他,作為人類的本能卻告訴我:要畏懼他、要殺掉他、必須剷除他。多麼可悲的劣根性,我以為我會對這個只能說是無恥的謀殺而氣憤得發抖,卻為自己的毫無反應而愕然。太可怕了,也太令人安心了,我這樣想,對於直接正面見識過勇者力量的我而言,即便我百分之百確信這個人不會危害人類,卻本能地希望他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明明是靠著這份力量,我們這個種族才得以延續至今的。
  明明是靠著這個人,我們才得以安然無恙存活到現在的。
  這真是比什麼都要無恥的天性啊。

  我和其他陷入混亂的人們一起逃跑、慘叫,最後像爛泥巴一樣躺在地上等死,我無法確認自己的傷勢有多重,但是除了被砍掉的雙足,腹部以下的半身完全失去知覺,別說想逃跑了,就是現在馬上離開,存活的可能性也幾乎是零。
  勇者大人砍下我的血肉時幾乎連看都沒看我一眼,也不知道他是否有認出我來,但是對「那個生物」而言大抵也不重要了吧,「我們」已經不再受他所愛了。
  就如我們拋棄他,他也捨棄了我們。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王宮內此起彼落的慘叫聲也逐漸平息──到最後,我已經連一絲生息也感覺不到了,而我的生命隨著大量的失血以及臟器的脫落而迎來了盡頭,之所以能夠苟活至斯,純粹只是因為我主修的肉體強化魔法無意識也無意義地延長我的性命。
  儘管大概仍是比不上勇者大人,但單單針對肉體強化魔法這一點,在人類當中我能夠算得上是前幾名的佼佼者,因此能夠在失去臟器運作的情況下補足內臟的功能,勉強多活了幾十分鐘而已。
  那幾十分鐘有如地獄。
  在深淵的撫觸與蠶食中,我打從心底後悔自己習得這個魔法。

  勇者大人已經離去,不知道他殺光所有人之後又跑去哪裡了,我不知道,但因為勇者大人那不由分說加諸於空氣中的濃厚窒息感仍然沒有消失,我只理解到他大概還留在王宮內沒有走遠……但那也不關我的事了。
  我當時這麼想:太好了,終於能死去了。
  而後,我流乾了最後一滴血,並滿心等待迎接回歸虛無的死亡。
  然而死亡遲遲並未賦予以我。

  當我回過神來,「魔女」帶著明媚的笑靨出現在我面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在笑。
  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
  是什麼東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表情噗嗤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美妙了!」

  魔女笑夠了之後,才像是終於想起我的存在似的,一面竭力止住笑意邊一把抓起我前額的髮,將我的頭顱提了起來,固定住我的視線,強行讓我與她對視:「貴安──聖騎士大人。」
  「…………」
  假如方才的慘狀是絕望,如今的窘況就是莫名其妙吧。我完全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
  「雖然說是路過,我方才其實都一直在這個空間,不過突如其來出現還是叨擾了。」少女銀鈴似的清脆聲音柔美得不可思議,卻沒能讓我感覺到安心,事實上,眼前這個看似嬌弱美麗的少女反而毛骨悚然到教人噁心。
  「雖然你大概還是搞不清楚狀況,我就好心地先告訴你,你的內臟和四肢被我拼湊回去了請不用擔心,往後還是請你好好地跟你的身體好好相處喔。」
  我連忙用眼角餘光望向我的身軀,雖然連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但我確實看到本應破破爛爛的四肢完美地「接合」了回去原本的位置,就連灑了一地的內臟和肉屑,如今也一塊肉沫都沒有蹤跡,我只能判斷那些肉塊也原封不動地塞回了我的體內。
  「剛好就看到剩你一個還有點呼吸……以首都為中心以外的所有城鎮都很慘呢,一個活人都沒了,只有王宮因為他是一個一個動手殺所以剛好有你這麼『幸運』的例子。那個呢,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不過我希望你能夠活著走出去傳述一下這個國家發生的事。啊,雖然也不算是『活著』就是了。」
  她到底在說什麼?我一陣暈眩。
  魔女卻又突然控制不住臉部的表情,她雙頰泛紅,以我所能認知的情感表現來看,她臉上的情緒波動可以稱之為羞澀,像是正醉心於某種事物一般的戀愛少女。
  「……作為淑女真是太失態了……好幾百年沒見過這麼有趣的……你不這麼認為嗎?聖騎士大人。」
  「……」
  「對了,我得去找他了。」魔女鬆開手指,我失去支撐的力道再次摔回地面,她就像又突如其來對我失去興致般移開了目光,不知為何,她視線朝著公主寢居的方位。而當我隨著地心引力一頭撞向石地時,沒有感覺到預想中的疼痛。我在一陣困惑中勉力抬起頭,看見魔女優雅地微微掀起裙擺,向我行了個禮。
  「那麼失禮了。」
  魔女在一瞬間消失在我眼前。我甚至沒有聽見任何腳步聲。
  我依舊沒辦法移動我的身體。

  我的意識仍舊清醒,時間的概念卻越來越模糊。過了好幾天、或者只過了幾個小時,長時間的煎熬之後我終於能夠操縱我的身體,我連忙撐起身體環顧四周,周遭的屍臭味已經惹來了無數的蠅蟲,我看見蠅蟲在我旁邊的那名侍女眼窩中產卵。我本能地趕到作嘔,乾咳了幾聲,結果卻引發了連鎖效應。
  輕輕的一個咳嗽引來喉嚨的腥甜味,在我意識過來前,我吐出了自己的一小塊脾臟。
  「………………?」
  人類的身體構造,怎麼樣不可能吐出脾臟。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被那個女人擺弄成什麼樣子,又再過了三分鐘,我終於發現我的心臟並沒有在跳動。

  我明白魔女那句「拼湊回去」的意思了。
  她沒有讓我成為這個國家唯一一個存活的人類,而是讓我成為這個國家唯一一名行走的死者。甚至不能自殺、也無法停止機能,我不知道我還得要「活」到什麼時候。
  魔女讓我以死人的身分,拖著這副逐漸腐爛的皮囊與僅存的理智,離開這座死城,去傳達這個國家發生的故事。



  如今──我如她所願,於這本手札寫下了所有我知道的事。



  勇者和魔女都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王宮之中,留下這片被屍體埋沒的土地,但我知道他們現今肯定還存在於世界的某個角落中。
  我已經忘記對我施下可怕咒法的魔女的長相,遺忘她的笑聲、她的模樣。
  我無法遺忘那名曾受人們欽慕與愛戴的勇者,他最後消逝在人界前,垂死、沉默、血跡斑斑且罪孽深重的模樣。
  我寧可忘記的是他。

  那一天我了解到了,最純粹的邪惡只會誕生自最純粹的善人身上。
  我們被迫實際體會到,最深沉的恨意只會源自於最單純的愛意。
  原因很簡單,因為那個人,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
  哪怕有那麼一次,哪怕一次也好,要是他稍微自私一點、曾經為自己著想過的話,或許便不會毫無防備地遭到背叛了。又或者,即便被背棄,也不至於要將整個世界都陪葬下去。
  從來沒有顧慮過自己、只為了他人而犧牲奉獻的人,要是有朝一日為了自己而行動會發生什麼事──誰都無法想像。
  他只因為對象是「人類」,便平等地深愛著我們;同樣也會因為我們是人類,而平等地屠戮我們。
  他可以拯救世界,同樣也可以毀滅世界。



  我的國家就這樣毀滅了。





-Fin-





  沒想到隔了四年我寫出了前傳(?)性質的東西。
  寫魔女這種愉快犯好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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