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5日 星期三

【進擊的巨人×里維班】末路


00

  寄宿於所有人心中黑暗角落裡的可悲野獸。
  空洞的聲音,
  空虛的言語,
  飢腸轆轆的心,
  那野獸緩步穿越過了那些,在最底層的黑暗泥沼中踽踽獨行,無視惡臭,也視腐敗為無物。
  將自身沉浸在無視墮落深淵的泥沼泉池中,將自己的一切全權交予某股力量所支配。
  這個塵世上,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夠滿足牠空虛的胃。

  但那個故事並不可悲,反而十分溫暖,十分溫柔。
  那四人的故事也並非長年被陰霾壟罩那般的絕望,他們並非活在陰影之中,唯有在餘暉灑落在他們身上時,方才拉出了長長的影子。他們總是堅強地面對一切,奮力不懈地抗戰──他和他和他和她──為了信念、為了親人、為了戀人、為了人類、為了自己、為了生存、為了真相、為了抵抗、為了主張、為了昭示、為了宣示、為了感謝、為了使命、為了怨懟、為了宣洩、為了報復、為了同伴、為了敵人、為了不是自己以外的某人、為了某個自己無從知悉的存在、為了並不知悉自己的某個存在、為了容納自己的世界、為了排斥自己的世界──他們無從選擇,他們選擇了讓自己無從選擇而──來到了「這一邊」。
  溫柔,溫暖,又堅強。令人信賴,也值得令他人信賴。

  然而、然而、然而,
  正因為溫柔所以名為殘酷的殘酷才會如此殘酷吧。
  正因為溫暖所以名為混沌的混沌才會如此混沌吧。
  正因為堅強所以名為不幸的不幸才會如此不幸吧。
  正因為信賴,

  所以名為噩夢的噩夢才會成為地獄吧──

  那個野獸至今為止容忍了一切。
  包容了一切,容許了一切,也放棄了一切。
  是故牠對於名為虐殺的虐殺就這樣成為了虐殺也──毫無歉意。






01

  他作為人類非常優秀,但作為戀人有所欠缺。
  他作為人類非常優秀,但作為家人有所不足。
  他作為人類非常優秀,但作為朋友有所缺陷。

  這些都是艾魯多在調查兵團裡的軍旅生涯中時而聽人耳語交談的內容──關於艾爾文.史密斯的耳語。艾魯多並不完全贊同那些閒言閒語,但卻在某個層面上對於這些謠言並不感到意外,甚至潛意識下將之當作前提下去思考……是了,艾魯多,或其他調查兵團的士兵們或多或少都有察覺艾爾文.史密斯那樣過於理性──正因為過度理性而異常──的一面。所以艾魯多體內的某個自己也同意那些缺乏實際證據的論點。
  ──他作為人類非常優秀,是故在身為「人」此事有所缺陷。
  矛盾的說法。

  艾魯多對於這些評價沒有太大的感言,也就是,沒有特別反對、也沒有特別贊同。或許在某種程度上艾魯多會想要同意這些評價,但終歸就底,艾魯多對於諸如此類的感言無法多加置喙的原因是──他偶爾會感到心懷罪惡。
  畢竟艾魯多他自己──某方面上也是這樣看待自身的。他想起被留在故鄉的戀人,總是要相隔許久才能短短相見一次的戀人,他想起她柔順的、小麥色澤的長髮,她總是執意放下而不太願意盤起──每當艾魯多呼喚她,她轉過頭來,長長的頭髮便輕柔地飄舞起來,飄盪在空氣中,在陽光下呈現美麗的亞麻色。而想起戀人的容貌同時,艾魯多也同時在心裡默默評價著自己;以同樣的道理去推論艾魯多.琴這個人,大概也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吧──

  他雖然作為士兵非常優秀,但作為戀人卻有所不足。

  艾魯多.琴並不是名好戀人。





02

  她是個與成熟的外貌不太相符,有些不食人間煙火、少根筋的女性。
  艾魯多十分喜歡呼喚著戀人的名字時,戀人回過頭,亞麻色的美麗長髮飄盪在空中的模樣。他十分享受她回首注視他的那幅畫面。當艾魯多說「沒什麼啦,只是叫好玩的」時,她也從未表露過不滿的情緒,只會露出一臉困擾的表情凝視著艾魯多,小聲地說「真是的,艾魯多。」
  聲音輕得一個不留神就會遺漏,那句話語就是要形容成斥責也顯得太過溫柔。以艾魯多童年記憶中母親罵人的模樣作為基準,戀人的語調既不似嬌嗔的黏膩,也不似冰霜冰冷苛刻,她的眉毛安詳平順地下垂,戀人就連吐露怨言,她的一字一句也都極具安撫人心的魅力──或者說是一點威脅感也沒有。這也是艾魯多無法離開戀人的其中之一的原因。

  她就如同風,
  就像是空氣,
  像太陽的存在一樣自然、像氧氣那樣不可或缺、像藍天、像大地、如同構成女孩子的那些美好的事物──當艾魯多第一天遇見她時,他就有這種感覺了。
  ──啊,她會成為我的太陽吧。
  他愚蠢地這麼想,同時也真的說出口了。

  這番陳腔濫調到就是對著十歲女童說出,大抵都會被嫌棄的情話,初次見面的那名女性卻因而嫣紅了臉。艾魯多.琴並不是個花花公子,卻在同儕中是一致被公認的輕浮男,他沉熟穩重的一面只限定在軍旅生涯中──而這樣的艾魯多,在面對這名外貌賢淑端莊、卻也過分純情的女性──對這名女性這樣的反應,一瞬間反而產生了挫敗的感覺。
  他感覺自己被潑了冷水,剎那從毫不正經的情緒中回過神來。並開始凝神觀察這名女性。
  當艾魯多對於輕浮地對待別人此事習以為常,同樣地也會習慣別人不正經地回應他。
  是故在那個當下,他察覺了她與他在性格上的差異性後──艾魯多覺得她相當棘手。簡直是他遇過最棘手的女人了。這是發自內心的感想,在此之後延伸到兩人成為論及婚嫁的戀人至今,這個想法也從未改變。
  昔日的戀人非常棘手。
  如今的戀人亦如是。

  ──放棄我吧。
  他想這麼告訴她。
  ──捨棄我吧。
  ──請看清我。
  ──請看輕我。
  ──請了解我。
  ──然後請離開我吧。
  ──請妳千萬不要選擇我。

  這些毫無矯飾的話語,以雨滴的型態成形,作為希冀與傷人的真話降落大地,但最終並沒有化為真實的洪流傾洩而出,注入現實的汪洋中。
  艾魯多雖然發自內心如此作想,但在那之後卻又言不由衷地和那名女性密切地來往。
  虛偽?虛偽。
  狡猾。不惡質,但狡猾。與所有並不卑劣的人一樣心懷卑劣。
  艾魯多與她牽手、與她擁抱、親吻,然後碰觸彼此。艾魯多在面對異性時並不擅長循規蹈矩地循序漸進,但唯獨面對她卻執意要慎重以對──並非出自責任感或罪惡感,甚至也並非源自於愛惜她的心理──純粹只是,就算艾魯多像對待其他女性那樣輕浮、隨便地對待她,像他對所有在酒店女郎所說過的花言巧語那樣對她說,他想她也會若無其事地接受吧。
  露出困擾的笑容,然後接納艾魯多的一切。

  艾魯多完全可以想見這樣的未來,他對這般景象感到不愉快與噁心──原來自己是這樣的人啊。他以為他自己已經夠理解「艾魯多.琴」這個人,卻非如此。他深刻理解自己是個卑鄙的人,這點無從辯駁無可非議,明明打從心底認定她要是「不成為艾魯多.琴的女人」或許會比較好──但他還是她選擇了他,同時,他也選擇了她。他自身也同意如同雙親所說、朋友所言:戀人簡直像是被他這個輕浮男給拐進家門的。
  最後甚至讓她入住家門後,也暫時並沒有結婚的打算。
  即使已經形同家人,即使沒有名分也幾乎已經等同於實質上的妻子──艾魯多也從未對她正經地說過一句求婚台詞。
  說出「將妳託付給我吧」這句話對艾魯多而言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們彼此之間也沒有阻礙與隔閡去阻止他實行這件事,艾魯多卻遲遲沒有說出口。他不吝於吐露愛語或承諾。他從來不是這樣一個拘謹、慎重其事的人。

  可是他卻猶豫了。
  他確實猶豫了。
  艾魯多.琴呼喚著她的名,注視著她瞳孔,
  聽到他的呼喚,
  亞麻色的長髮搖晃了,
  亞麻色灑落在空氣中,
  擁有那頭美麗長髮的主人回過頭,露出了笑容。

  ──艾魯多仍然沒有說出口。





03

  「──所以啦,君達,你到底要不要交個女朋友啊?」
  「如果只是單純炫耀你和你女朋友的事情,我還可以奉陪,但要是這種話題就免了。」
  「君達,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太死腦筋了?」
  「有。就是你。」

  簡短地回答後,君達將成疊的資料一口氣堆到艾魯多的面前。「今天佩特拉才送過去一疊給兵長。這是剩下的。」
  「給兵長?真是辛苦他了。」
  「不是,給漢吉分隊長。」說完後,君達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再度補充一句:「但是分隊長可能不會收,或是收了又搞丟,那就先轉交給莫布。」
  艾魯多想起那名跟在漢吉身邊的那名苦命男子面貌,印象中他總是一臉疲憊的神態,思及此不禁慶幸自己跟隨的上司是里維。話說回來,君達一板一眼的程度也完全不輸兵長啊。
  「好,我今天之內送過去。」「現在送。」
  「……這麼死腦筋是交不到女朋友的喔。」
  「我只要有家人就夠了。」

  此時艾魯多的腦海中改為浮現出君達家人的樣貌,他並沒有實際見過他們,但君達會將家人們的照片擺在桌子上,艾魯多無意間瞥見了幾次。
  「我一切都以調查兵團為重──現在的我,只要有家人的陪伴就夠了。」君達又重複一次。
  「情人總有一天也可以變成家人啊。」儘管想起自己實際上的情形而有些言不由衷,但艾魯多仍然一派輕鬆地這麼說。
  「但現在並不是吧。」
  艾魯多聞言,只是輕笑了幾聲。
  君達戳中了他的痛處。

  「……也是啦,家人啊、家人……嗯,家人是很重要的。」艾魯多想著戀人如今在家鄉不知道在做什麼而陷入回憶與想像中,漫不經心地回應著,
  「君達你很久沒有回去一趟了吧,不找個時間回去探望他們嗎?」
  君達遲遲沒有回答。




04

  ──家人。
  ──獨一無二的家人。
  ──無可取代的家人。
  若是時間許可,君達會定期回到家鄉探望雙親與祖父,方才雖然對艾魯多說得如此義正嚴詞,但君達在說出口的同時也想起自己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回去了,這段期間僅以書信聯絡──還是前些日子佩特拉建議他這麼做,君達才開始動筆寫起家書來。他以往總覺得比起書信,當然還是實際回家見面更好,他雖然嚴以律己,但或多或少,他仍是擔心若是自己開始仰賴書信與他們聯繫,接著回家鄉的次數便會依次銳減,到最後變得只在信中交流彼此的訊息──君達不希望演變如此。

  家人是重要的。
  軍團是必要的。
  自己是次要的。

  他不知道對他提出建言的佩特拉是否跟他有一樣的心情,或許大家族出身的歐魯更能夠理解他──又或者不會。君達並不期望任何人的理解。
  他理所當然地深愛著、珍惜著家人,如果要將父母、祖父與軍團在天平上衡量,君達心中的天秤大抵會保持著平衡,但論及喜好,絕對是對家人的喜愛比較多。這並不是出自什麼特別的原因,對家人的喜愛本來就該如是。他曾經遠遠地見過艾魯多的戀人,那名女性並不是艾魯多偏好的典型,最後卻選擇和那名女性在一起──所以,肯定是有什麼原因吧,比方說個性的特質、品性、知性、氣質等等,君達認為,對戀人的喜好肯定會有理由的。但是對於家人,即使沒有任何理由,還是會喜歡上。
  ──為什麼會如此深愛著家人呢?
  那對君達而言,不是個難解的問題,而是費解的提問。
  問題本身理應就是答案的。

  然而,他卻始終認為雙親並未徹底理解自己──這是從年少時代就擁有的認知,君達總是覺得自己與雙親的思維模式鮮少有所交集,也許是因為君達本身就不常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的緣故。但畢竟他也從來不覺得困擾,君達與雙親就在這樣的情況下,共同度過了幾十個年頭。
  而祖父雖然也未曾了解過這樣的他,卻總是以慈愛的心來包容他。雖未曾理解,但也做出了與理解後無異的舉動。

  『──即使不理解我也沒有關係的。』
  在他下定決心要成為調查兵團的那一刻,君達便直接了當地這麼說了。
  他不期待家人的理解,或諒解。
  同樣的──他也深知自己大概從來沒有真正理解過雙親。
  『──即使不理解我也沒有關係的。』
  所以那日他這麼說。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大抵是──請你們還是不要理解我吧。

  沒有顯露絲毫躊躇,君達離開了家。
  倘若今日父母在理解他的狀況下目送他離去、而自己也對雙親的心情了然於胸的話,君達肯定會對離去此事感到後悔。
  那一日下午的風特別大,塵土被捲起,他的鞋子已經沾滿了沙塵。沙塵與風送走了他,疏離與距離是唯一留下的餞別禮。君達長年培養出來的疏離感讓他對於離家此事不會心懷罪惡感。
  一切都是為了今天。
  他的鞋子已經沾滿了灰塵,染上了頹廢的色彩──家鄉的沙塵附著他身上,隨著他遠去。





05

  當君達顯得有些不自在地向歐魯提起這個話題時,當時一心想去上廁所的歐魯心裡只想著「搞什麼鬼啊」。
  但是在這種狀況下,兵長肯定不會說出「我要去廁所,先中止話題吧」這種話,於是歐魯只能按耐住心中的焦躁,裝模作樣地回應君達。

  「家人嘛……雖然說並不是需要特別關注的東西,但畢竟還是得對他們心懷責任感呢。」
  君達忍不住嘆了口氣,佩特拉說的一點也沒錯。「我不覺得兵長會說出這種話喔,歐魯。」
  「哼……對目前的你來說,可能有些難懂吧。」
  「兵長也不會用鼻子哼氣。」
  若是佩特拉在場,肯定會語出更惡毒的言詞來攻擊他吧,但君達畢竟不是佩特拉,也僅僅平淡地說了幾續無關痛癢的話。
  「……算了,會想詢問你的我真是笨蛋。」
  「……」

  君達又補了一句「那麼我先走了,還有事要辦」便扔下歐魯一人留在走廊上,自行離去。歐魯邊碎念著哪有這種隨隨便便打擾別人小解、自己又講話講到一半就跑了的事情啊──
  論及家人,歐魯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想與感觸,方才口中的「雖然說並不是需要特別關注的東西」也是發自內心之語。這並非指他並與家人相處不睦或關係冷淡,反而是相反的,歐魯的父母甚至溫柔與和善到時常令他困窘,弟弟們雖然與他年歲相差甚大、在他已經長大成人獨當一面時卻還在外追逐嬉鬧,歐魯嘴上說再也不回家被這些頑皮的惡魔們惡整了,但每次放假時還是會乖乖帶著禮物回到家中。
  弟弟們的存在幾乎可說是歐魯一生中雖不能說是最重要,但也是相當具指標性的存在了,他會選擇進入調查兵團除了基於一股衝勁外,另一個方面則是因為弟弟們。他並沒有要讓弟弟們也追隨他的腳步進入兵團的意思,但卻下意識地希望讓他自己在弟弟們的眼中成為英雄般的存在──雖然事實上在手足的眼中,最終歐魯就只是歐魯,毫無反應,不會變成其他的別種東西。
  或許會令旁人感到意外的是,在除去里維的特別作戰班中,歐魯的責任感比其他三人強一倍,但使命感卻相較三人來得薄弱。這或許是源自於,歐魯從進訓練兵團開始,就將自己定位為作為軍人的兄長,而非作為兄長的軍人吧──直至遇見了里維後,對他的崇拜與敬仰之情才逐漸構築起他作為軍人的使命意識。

  「……真是的。」
  從廁所出來後,歐魯摸摸自己的錢包,開始思索下次回家後該帶些什麼禮物回家了。





06

  佩特拉撞見剛從廁所出來的歐魯時,被歐魯口中喃喃唸著的「下次帶什麼好呢……內褲是不是挺實用……」台詞驚嚇不已,她立刻拉著低沉著聲音抗議:「兵長才不會說內褲呢……!」
  歐魯翻起白眼。
  兩人爭執過幾句後,歐魯問起她抱著一堆資料是要去哪裡時,佩特拉理所當然地回答「當然是送去兵長那裡」。
  「那些是什麼?」歐魯問。
  「……是陣亡名單喔。」
  聞言,歐魯噤口,不再復言。

  ──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產生「我就是為了這個時候,所以才誕生的」這樣的感覺呢?

  佩特拉.拉爾將名單呈到上司面前,忍不住如此作想。
  要是問一百個人,大概就會得出一百種不同的答案吧。
  無論如何,要是問那位長官的話,他肯定不會回答任何答案。
  什麼都不會說。一個字都吝於給予。
  然而,他或許會這樣說吧,
  ──但絕不是死亡的那瞬間。

  佩特拉將資料遞給他時,凝視著他的側臉如此思索。
  這個人,即使基於必要而坐視讓下屬死去,也絕不會說出「人是為了在這一刻死去而誕生的」這種話。里維即便認可了壯烈犧牲這件事情的必要性,也不會視「犧牲」的「死」為誕生意義吧──他承認他們存在的證明,卻否定壯烈犧牲的美談。佩特拉曾經聽年齡資深的前輩耳語過,這位長官在入伍時,另外還帶來了兩位同伴,但在不久後的牆外調查悉數喪生。佩特拉並不知情那兩人是如何死去,也不明白他與他們的實際關係,更不可能知悉當時的詳情。
  她從未聽他提起。
  她看見里維翻閱名單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偶爾他會停下動作,然後在文件下方簽名。
  紙張磨擦的聲音令人安心。
  一成不變的日常令人安心。
  安詳,安穩,泰然。

  佩特拉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07


  他 們 是 為 了 什 麼 而 死 去 的 呢 ?





08

  在思考為何而死前必須先思考為何而戰。
  在思考為何而戰前必須先思考為何而活。
  在思考為何而活前必須先思考為何而生。
  ……那終究是無稽之談。

  為何而戰?為何而戰?
  要是在開打前都要先嚷嚷這一句,那還不如別打了。若是必須追尋理由方才能戰鬥──那不如一開始就放下劍苟且偷生。
  為何而生?為何而死?為何而活?思考這些並無意義吧。
  即便追本溯源乃是人之常情,致使那些愚人明知毫無意義仍是持續思考著。
  乞求解答、追尋根源,尋找著足以讓自己奉獻一切的理由──找著足以讓自己犧牲性命的大義,好讓自己的犧牲看起來並不可悲似的。

  根源不是解答。
  根源從來不是解答。
  解答不存在於根源中。於根源湧現而出的是那些被喚為萬惡之源的魑魅魍魎。黑色的焦油蔓延而出,黑褐色黏稠狀的液體注入泉源,它滋潤大地,它助長萬物,而後生出那些被稱作罪惡的幼苗。
  汙染了此處與彼處,侵略了彼方與此方,彼人與此人終將開膛剖肚而死。

  原來我就是為了這種時候──所以才誕生的。

  遑論是何人,將這句話說出口的那個人,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呢?
  那個人當真是,打從心底這麼想嗎?
  倘若那確實並非虛假、倘若此是乃為真實,毫無虛妄之處、毫無虛言氾濫,那麼,那又如何呢?察覺了自身誕生的意義──那便又如何。
  「起源」。一旦人類知悉了自己的起源後,那個人又會變異成什麼樣的存在呢。

  ──求求你殺了我吧。

  佩特拉曾經聽過這句話。


  ──求求你殺了我吧。
  沒人想死,儘管總是需要犧牲,但沒人想死。犧牲或多或少是必要的,但那個人不是我真是太好了──敢情真的不曾這樣想過嗎?
  ──求求你殺了我吧。
  佩特拉.拉爾踉蹌地邁開步伐,好不容易恢復平衡,她支撐著破爛的身體,走向了聲音的來源。她眼神空洞,槁木死灰,幾乎已經放棄思考,別說思考自己是為何而生、為何而戰云云的,她連自己失禁了都沒有發現。尿液沿著她的大腿內側留下來,一路延伸至腳踝,並且浸濕了她的褲子。她是該察覺到自己的下體濕黏的觸感,但她沒有。

  ──求求你殺了我吧。

  然後佩特拉看到了她。

  她曾經與其交談過的同期少女──的殘骸。
  或許還算是人吧。
  因為還能求饒,所以大概是人吧;因為還能哀號,所以大概是人吧;因為還能慘叫,所以大概是人吧;因為還能發出那般來自最底層深淵的求饒吶喊,所以大概還算是人吧。
  人嗎?人嗎?佩特拉停止運轉的腦袋中,突然勉強重新接回了齒輪:是啊,真奇怪啊,所謂人類的定義是什麼呢?會發出聲音就是人嗎?還保留有腦袋就算人嗎?即使少了雙腳、即使左半邊的身體已經被胡亂啃食過一番、即使五臟六腑亂七八糟掉了滿地也能稱之為人?人類的定義,真是寬鬆啊──

  『──求求你殺了我吧。』

  言語早就失去了意義。
  語言已經沒有意義。
  聲音也是。
  求饒也是。
  回應也是。
  喉嚨乾澀且乾渴,無論如何嚥下口水也無法滋潤,但那不是佩特拉無法發出聲音的原因。她屏息、幾乎就要窒息,一瞬間佩特拉甚至遺忘了該如何呼吸。既喪失了本能,同時也遵循著本能。她當然不是為此而生──卻生而如此。沒有一個人類例外。
  沒有一個凡人例外。
  那名少女似乎已經失去了視覺、聽覺與一切的五感,她看不到佩特拉,也不知道有人靠近了她,只是氣若游絲地一再重複那句話。
  佩特拉沒有堅強到斷然拒絕,也沒有勇氣去回應她的希冀。
  而無論佩特拉有沒有答應與否,很顯然地,這名少女很快就會迎來死期,死神的鐮刀很快就會降臨到她身上。失血量太大了。就算先不論失血量,她渾身上下都是顯而易見的致命傷,這樣殘破不全的身體,仍然能發出那樣儘管輕微、細如蚊蚋的聲音也已經是奇蹟──不,不是奇蹟吧。
  那樣的姿態,那樣悲慘的模樣,僅僅只是仍尚有一息──那樣子的東西,不能夠稱之為奇蹟。

  佩特拉就這樣呆然佇立在原地,注視著她直到嚥氣。
  佩特拉那時還沒真正了解覺悟是怎麼一回事,也尚未體認到奉獻的本質,初出茅廬的她只是一勁地打起冷顫,她發著抖,但未喪失行動能力,她再度重新操作起立體機動裝置,回去與其他同伴會合。
  ……我不要這樣死去。
  在回到同伴的身邊前,她腦裡只剩這個念頭在打轉。
  她當時腦海裡只剩下這份可名為意志的意識。
  她期望存在著除此之外的選項。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可是同時佩特拉也深刻地了解到了──

  總有一天,自己也一定會以這種姿態死去吧。




09

  「……『悲劇故事的悲慘之處並不局限於故事中那些令人悲傷的事物,而時常需要將目光集中於那些美好的事物上。比方愛,比方幸福,比方奇蹟,比方救贖。悲劇需要藉由愛的襯托,才足夠顯現出它的悲慘,需要對比方能顯示它的悲劇性,彷彿沒有這些元素便無法說明它是起悲劇。在戰場上殉職的青年士兵,她的故事之所以悲慘,是因為在故鄉有一名等待著他歸來的戀人。明明愛著卻無法如願、明明強烈乞求著卻仍然遭到挫敗、愛也無法拯救的脆弱與失敗,是故才如此地令人──』……艾魯多,你有沒有在聽?」

  「啊,聽到了聽到了。抱歉,我對於愛情故事不是很了解,剛剛忍不住恍神了一下,妳繼續讀吧。」
  「──啊,你都沒有在聽,這才不是愛情故事呢。」戀人略微不滿地鼓起臉頰,以戀人的個性而言,這是相當難得的反應。
  艾魯多對她所朗誦的書籍內容沒有興趣,但見她這模樣,不由得開始覺得有趣,「……總之,是屬於我從來沒看過的書籍類型。呃,不要緊,妳繼續唸吧。」
  戀人立刻歛起了所有不滿的神色,但同時也啪的一聲,闔起了書本。
  「沒關係,艾魯多沒有興趣吧,那我就不唸了。」她溫馴地表示。
  艾魯多開始覺得不妙。這些日子都是同樣的情形。

  異常溫順乖巧的戀人令他感到不自在──不,戀人本身的個性就是如此,每當艾魯多提出些任性的要求或玩笑話時,戀人都僅僅只是淡淡地笑了,沒有特別反對也不會特別首肯。她總是無償無私地包容艾魯多的一切,無關肯定與否定,她對待艾魯多的態度打從初次見面開始就未曾改變。然而近幾日──戀人對艾魯多的一言一行到了幾乎千依百順的地步,而且與此同時,他也察覺了她逐漸失去了臉部表情的變化。
  她偶爾變得沉默寡言,偶爾眉宇間流露出憂傷的神色,或是在兩人獨處時陷入恍惚──明明她注視著他,卻又沒有看著他。艾魯多懷疑戀人的眼中漸漸容納不下自己,而是將注意力轉移至其他的某種東西。
  戀人將視線移向遠方,微乎其微地輕嘆口氣。
  艾魯多沒有錯過這一瞬間。

  他由她的身後攬住她的腰,讓她全身的重量倚偎著自己,戀人於他的懷抱中,如他所料地沒有掙扎。戀人也對艾魯多的行為沒有感到任何疑惑。
  他先是輕輕喚了一遍她的名字,又說:「……妳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陳腔濫調的開頭。但艾魯多並不想選擇除此之外的說法。
  「沒什麼的喔,艾魯多。」同樣地,戀人的回答也沒有讓他意外。
  「但我覺得妳最近不太尋常。」艾魯多的語調溫柔又平靜,和緩且平穩,他壓低身子,將左臉頰貼在戀人的右頰上,他用臉部的皮膚磨蹭著她直順垂在的胸前的秀髮,接著他說不出、也形容不出的某種香氣隨著氧氣一起侵入了他的嗅覺。啊,這點是沒變的呢,他這麼想著,果然女人並不會隨便就改變她的味道啊。

  女人。
  他的女人。

  「妳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對於這番近乎質疑的話語,戀人的表情依舊沒有顯露太大的變化。
  「艾魯多才是。」她不疾不徐,語氣中不帶一絲怨懟與哀愁,僅僅只是心懷些許傷感地說:「艾魯多才是有很多事情瞞著我吧。沒告訴我的事情、沒有機會告訴我的事、還有不願讓我知道的事。」
  「……」
  ……指責?
  但以戀人的個性而言,她大抵不認為這是指責,她僅是陳述她所見所聞,所能感受到的。儘管於艾魯多而言是幾乎等同於責怪的話語。但那些話語並未刺傷他。
  「嗯,關於這點,我──」
  「我希望艾魯多不要跟我道歉喔。」戀人打斷他,
  「因為艾魯多,是經過思量之後才決定瞞著我的吧?艾魯多,你是不覺得自己有錯的吧。既然如此,那就請你不要道歉──因為要是你道歉了,不就等於承認自己有錯嗎?你要承認自己的錯誤嗎?」
  戀人這麼說。
  艾魯多看不見她的表情。

  「……不,我不覺得自己有錯。」

  然後她第一次笑了。
  艾魯多摟抱著她,一面想著女人的直覺真是可怕啊,他早已親眼見過佩特拉在直覺方面的敏銳,而連看似不經世事、弱不禁風的戀人也能挖掘出些許端倪,又或者單純只是因為自己的隱藏功力很差的緣故。艾魯多的確沒有告訴她詳情。
  沒有告訴她關於艾連的事情、沒有告訴她自己加入了特別作戰班的事,戀人甚至連里維班成員都不認識,也不清楚艾魯多平常在牆外調查時究竟面對的是何種事態,艾魯多選擇不告訴她。他從未啟齒的是,他事實上將作為調查兵團成員的自己,與現在這個摟抱戀人的自己分開看待。
  要是不抽離、要是不區隔,艾魯多唯恐哪一天他在摟著戀人時,肌膚相親時會讓他聯想起碰觸屍體的觸感。他若是不切割自我──
  有朝一日,他會分不清楚死人與活人的差別。
  終有一日,他深愛的戀人會流於與死屍同伍。

  但戀人是無從知悉這些的吧。那為何她對這樣的艾魯多,露出了悲傷的笑容?
  那股悲傷究竟從何而來?
  每每在牆外調查時等待著艾魯多歸來的她,又是心懷什麼樣的心情呢。





10

  「……有一天會告訴妳的。」
  艾魯多對懷裡的戀人如此耳語。
  戀人頃刻間停止了顫抖。
  ──總有一天會告訴妳的。
  從未說出口的話、以及一直想對她說的話。

  但那會是哪一天呢?

  她並沒有開口。




11

  ──隨後那一天到來了。

  這件事情就像晨曦的露珠滴入湖水中,僅僅在水平面上掀起一點漣漪──在發現它前、在它造成影響前,便已消失無蹤,不留下半點痕跡與殘骸。
  殘骸消失在水平線的另一端。

  歐魯的死訊傳回了家中。
  「……這樣啊。」歐魯的父母親以平淡的態度接受了。
  那恐怕──不是真心的就這樣淡然接受一切吧。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對自己的孩子殉職後還毫無反應的父母?──至少歐魯的雙親並不是這樣的人。但他們決定自行沉澱幾日後再告知其他孩子們這個消息,並對捎來這件消息的人聊表謝意,送走了他。

  「……孩子的爸。」為人母親的婦人對著背後的中年男性說,
  「歐魯沒有回來呢。」
  「……是啊。那孩子還說回來時會帶禮物給那些小鬼呢。結果人和禮物都沒有回來啊。」
  「他有說這次的禮物是什麼嗎?」
  「那孩子說是內褲呢。」
  婦人淡淡地勾起嘴角,「歐魯的品味是遺傳到你吧。」
  「不,是妳吧。」
  「孩子的爸,你還記得歐魯小時候的事情嗎?」
  「記得呀。」
  「記得什麼?」
  「如果是說他不小心將整個廚房燒了這件事情,我有印象。」
  「我是記得他才剛要長大的那個年紀……有一天跑來跟我說要參加訓練兵團。明明不是很憧憬當軍人的,那孩子,真是嚇了我一跳。」
  「然後我們讓他去了。」
  「是啊,讓他去了。」
  「畢竟比起其他的小鬼頭,歐魯就像個大孩子──像個大人一樣了。所以想說,罷了,就隨他去了。」
  「不知道那個決定算不算好的呢?」
  「會比現在更好嗎?」
  「現在談這個沒有什麼意義呢……」
  「是啊。」
  「畢竟是歐魯自己的決定……好不好、後不後悔,也得要由他自己決定。」
  持續這樣有一搭沒一搭、毫無意義的對話後,婦人平靜地又說:「……這樣特地想留給他的飯菜都白費了呢。」

  微風帶著低語輕撫吹過窗櫺與門簾,從萬人死前吶喊的牆外森林上空軋軋作響,輕撫過屍體、仇敵與敗者們,最後將這陣低喃送到了他們身邊。
  ──歐魯會在那陣風的盡頭嗎?
  風尚未止息,他們便遠遠地看到孩子們跑回家的身影,經歷過一日嬉鬧玩耍後,孩子們例常地將全身弄滿了泥濘,他們帶著歡笑聲歸來。
  婦人在尚未調整好心情,便起身去迎接他們。

  孩子們回家了。
  歐魯沒有回來。
  歐魯不會回來了。
  什麼也不剩。
  什麼也不剩了。

  她還沒有要哭泣的打算。
  現在還沒有。





12

  他並沒有要沉浸於悲傷的打算。
  但終歸而言,此事於里維而言是異常艱難的。雖然這並不代表對於其他人就不是如此。

  關於里維班──里維、君達、艾魯多、歐魯與佩特拉的故事──要從他們死後開始說起。
  直至死後他才想起他們。
  直至死後他才惦記他們。
  直至死後他才牽掛他們。
  他信賴他、他、他,還有她,正因為信賴所以選擇了他們,正因為信賴所以託付予以他們,正因為信賴他們所以他讓他們待在自己身旁。
  所以他們的死──乃是出自信賴的結果。
  所以他們為了信賴而死,不是出自於背叛抑或惡意。
  他們四人當初樂於接受里維的選擇,所以也該樂於為了里維的選擇而死。
  而里維,於里維而言,這份意志與信賴終究是──枷鎖。
  到頭來,里維班最後的下場除了成為鎖鏈與枷鎖緊緊束縛住他外,什麼也不是。

  里維捏緊了佩特拉父親的給他的家書,他早已閱過無數遍、翻過無數次的信,他從佩特拉親筆書寫的字句中隱約感覺到佩特拉些微的意志附著於筆墨上,進而去感受到佩特拉本人的意識。而裡面的內容他也已經熟悉到可以背誦了。但是,果然,還是不要記起來的好吧?他隱約覺得生前的佩特拉也會同意這一點。
  而佩特拉在信中寫的某一句話令他有些在意。
  雖未到撼動心靈的程度,但里維第一次看到時,卻將視線停留在那行字上,久久無法移開目光。
  里維並不夠了解佩特拉,同樣地,佩特拉想必也並不是那樣瞭解完整的他吧。里維本人也並不是相當理解自己──他連自己的心情都不懂了,又怎麼可能理解佩特拉?
  所以他無從知曉,無從知曉寫下那句話的佩特拉,是帶著什麼樣的思維,才斷然下筆的。她經歷過什麼樣的事情?想對她父親傳達什麼樣的意志?包含寫下這封信的心情──里維一個都無法得知。能夠回答他的那名女性已經抵達到他無法碰觸的那一邊了。
  難道佩特拉時常在思考這個問題嗎──里維就連這件事,也並不知情。她不了解部下的感情世界,也從未想過要去了解。想必佩特拉也不曾期待被他理解吧。

  ──人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認為「原來我就是為了這一刻,所以才誕生的」呢?

  佩特拉以端正的字跡這麼寫著。





13

  ──人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認為「原來我就是為了這一刻,所以才誕生的」呢?

  佩特拉從未對他人提過這個困擾她許久的問題。
  她一連思考了好幾個年頭,最後決定在寄給父親的家書中寫了下來。書寫的時候,她並沒有預設答案,也沒有要讓父親回答的意思。
  佩特拉寫下這句話時,其實是帶著相當隨便的心情,僅僅只是為了紓解煩惱而寫了出來。她曾在自己的日記寫過一模一樣的句子,而最後之所以會寫在寄給父親的信裡,或多或少也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將家書當作自己的個人心情抒發管道的緣故吧。
  就連她對里維兵長的心意──也已經不是秘密。

  她與父親的感情之好,是其他三人無法體會的程度。
  特別是君達,他似乎和雙親間並不會特別交談這種話題,他本人的說詞是「雖然相處融洽,但彼此間都不夠了解對方」。以佩特拉的視點來看,君達不過是刻意在迴避而已,她並不清楚原因,但君達彷彿總是在避免自己與雙親去加深理解對方的樣子。佩特拉對此感到十分費解。
  「……我覺得家人之間不需要考慮這麼多喔?」
  佩特拉說出自己的意見,但君達卻一臉難以苟同。
  歐魯的家庭也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就算真有什麼難以溝通的事情在,那也肯定是因為歐魯本身的自尊心而不允許他這麼做吧。作為同期生的佩特拉對歐魯這方面莫名的堅持再理解不過。
  而艾魯多……則是會篩選情報後才傳達讓家人們知道。關於他的戀人的事,佩特拉也只略知一二,但作為女性的立場而言,佩特拉並不樂見他這麼做──非出自背叛的隱瞞、非出自欺騙的隱瞞──事實上,並沒有比較好吧。何況那真的是源自善意嗎?佩特拉基於女性的直覺而隱約覺察到了艾魯多的這層用意,但她畢竟對此無權置喙。

  但佩特拉會說。
  毫無保留地說。
  於是她將心意與心情,透過筆墨陳述在信紙上,因為是父親所以沒關係──她這麼邊想著,邊半開玩笑地寫下自己對兵長那微渺的思慕。絲毫沒有想到這封信未來會轉交到了心儀之人的手上。若是她知情,肯定現在就會紅著臉將信給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後準備重寫吧。
  但無論如何,她那時確實是真心真意地這樣寫下的──

  ──我啊,我一定是……





14

  重申一次。
  根源並非解答。但根源反映出自身的內心。
  倘若那人希冀如此,那所見也應當只會是如此。

  作嘔欲吐的異樣感侵蝕了佩特拉的意志,挫敗感蔓延至她身上的每一細胞,她的每一個破碎的意識都在渴求著解放。
  鼻腔竄入了災厄的氣息,幾乎就要令她窒息。
  請放過我吧──像是這麼說似的。
  ──不是的。
  佩特拉否定了。
  ──不是這樣的。
  佩特拉抗拒了。
  ──不該如此的。
  佩特拉感到反胃。

  才不是這種東西。
  才不是這種東西。
  才不會是這種東西。


  ────我,才不是為了這種東西誕生的。


  她才不是為了此時此刻的那個不久將迎來的瞬間──所以才誕生的。
  不是為了迎戰可恨的仇敵時,必須如此悲慘地敗北──所以才誕生的。
  不是為了在此刻失去兩個同伴後還要遭逢此等下場──所以才誕生的。
  她感到恐懼的時間、被憤怒支配的時間都太過微渺,如同她在世界上立足之地一般渺小、滄海一粟。
  可悲的、可笑的、可泣的、可哀的、可憎的,絕望的,感受。
  露骨的惡意與絕望。佩特拉甚至絕望到忘記自己為何或對何事而絕望,她遺漏的絕望泉源將永生永世困擾著她,即使她在那剎那已經明白,她沒有「未來」也沒有「以後」了,佩特拉仍是煎熬不已。

  為什麼呢?
  為什麼會是這種東西呢?
  為什麼非得是這種東西呢?
  ──倘若人類的惡意便是這種程度,那麼世界的惡意又會是什麼姿態啊。
  佩特拉此時此刻的心情,大概也只有在不遠處吶喊她名字的歐魯能夠體會。
  可是佩特拉自身,已經連細細品味絕望的時間都沒有了。
  因為絕望而落下幕簾之人的祈禱,不會化為聲音傳盪在空氣中──沒有人、不會有人聽到他們的聲音。
  君達也是。
  艾魯多也是。
  歐魯也是。
  兵長──是不會聽到的吧?





15

  「……」
  圍繞在他周遭的空氣異樣地濕黏。
  濕潤的空氣壟罩了整個森林,明明沒有下過雨,卻顯得十分悶熱。
  因為下過雨而變得鬆軟的泥土、映照出天空的水漬,他從來不曾喜歡過;因為泥濘容易弄髒鞋子,將泥土附著在他身上的衣著上,而踩到水漥,濺起的泥水則是會在他的身上留下污漬的痕跡──他不喜歡這種天氣。
  但今日明明沒有下過雨。
  能夠代替雨水的,充其量也只有將大地染色的紅褐色液體。
  污垢,污漬,污痕,與髒污。
  種種的一切,弄髒了他。

  「……」
  他沒有發出聲音。
  最後在佩特拉屍體上方的枝幹上停下時,里維感覺聲帶與喉嚨的存在都不具備意義了。
  陽光透過樹葉灑了進來,風吹過樹枝的聲音、樹枝與樹枝互相彼此碰觸的窸窣聲,種種一切都令他倍感煩躁,他表面上的神色未動分毫,卻被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焦躁感與憤怒所支配了──不,不是不知從何而來,他是該知道這股憤怒是從何而起的。聽說下過雨的空氣會特別清新,那麼此刻亦如是嗎?但他的肺部太過汙濁,大抵是呼吸不了過於乾淨的空氣吧。

  他不會說什麼要是時空倒轉就好了的話。

  他不會祈求這種事情。

  就連昔日的兩位兒時同伴死去時,他都不曾這樣想過。
  他只求時間從現在開始,都別再前進了。
  時間的運轉簡直是一種褻瀆。
  要是永遠停在這一刻就好了──要是永遠停滯在這裡就好了。將所有人的時間,將他的時間,將佩特拉的時間,將歐魯的時間,將艾魯多的時間,將君達的時間──全部都強行停止吧。
  ……當時的他,是怎麼對艾連說的?

  『跟巨人對峙時,我們的情報總是不足。不管你再怎麼思考,無法理解的狀況還是太多了。那麼首當其要就是迅速的行動,以及設想最壞的打算,做出冷酷的決定。』
  『當時他們拿著武器指著你,並不代表他們很無情。』

  『但是呢……他們並不後悔。』

  不後悔。
  所謂的不後悔。
  不後悔的定義是什麼呢。
  這足以形容里維此刻的心情嗎?
  「……」
  然後,語言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是呼喚某人時,讓那個人回過頭來望向自己的手段嗎?
  那麼,假如他在此刻叫了佩特拉的名字?在這裡、這個時刻、此時此刻,呼喚君達的話?叫著艾魯多的名字──或歐魯的名字?
  不可能會有回應的吧。
  里維班四人──對於里維的一切要求與命令,向來都是言聽計從,完全服從他的指令。但所有的承諾與制約都已成為了過往雲煙,即使他叫了他們,也不會再有回應的了。
  語言已經沒有意義。
  話語已經不存在意義。
  作為溝通的手段,已經沒有任何必要性。
  君達曾經畢恭畢敬地對他說過「有什麼需要請吩咐我一聲」這樣的話,但是即便真的再次需要他的幫助,里維也不會說出口。
  對他言聽計從的君達也好,對他的一切命令予以信賴艾魯多也好,對自己異常尊敬的歐魯也好,對自己殷切關懷的佩特拉也好,都是一樣的。在里維的有生之年中,恐怕再也不會有對著本人親口呼喚他們名字的機會了。

  艾魯多.琴。
  君達.修茲。
  歐魯.波札德。
  佩特拉.拉爾。
  呼喚這些人的名字的機會已經不復存在。
  ──現在是最後、最後的機會了。
  再會也是,單方面的交談也是,已經是最後了。

  即使如此,里維最後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除了覺得骯髒外,他之所以厭惡水漬是因為他同樣不喜歡從水漬中映照出的自己。
  但是此刻映入眼簾的那些紅褐色液體,從他的咽喉上、從他的內臟裡、從她的背上、從他的軀幹裡──汩汩流洩出來的那些,那些液體雖然也形成了令人厭惡的水漥,但卻已經逐漸乾涸成混沌的黑色。
  從那顏色中,他看不見任何東西。
  那被喚作鮮血浴池的泥沼中,無法映照出任何事物。





16

  水池中映照出自己的面孔。但隨後一切映像以及畫面都隨之扭曲了。

  最先覺察到的,不是雙腳一軟這般明顯的變化。
  起先是肩膀,最先是肩膀。
  無力的感覺以肩膀為起點隨後迅速地蔓延至全身,隨後是腰枝,以及頭部暈眩造成的茫然感──當她發現時,自己已經向後仰倒在地面上了。
  在親如母親的婦人發現之前,她望著被自己打翻的鋼盆,清洗蔬菜到一半時,她突然被一股強烈的某種力量所牽引──又或者只是單純的無力感作祟──總之清洗到一半的蔬菜、鋼盆與自己如今都頹倒在廚房內冰冷又堅硬的地板上。
  鋼盆內的水汩汩流出,以落地處為中心點四溢,沾染蔬菜味道的液體在廚房地板上蔓延並往低處延伸,隨後浸濕了艾魯多曾經說過他非常喜歡的──亞麻色頭髮的髮梢末端。

  「……原來如此。」
  她靜靜地說。
  她想著,原來所謂「雙腿一軟」的比喻是錯誤的。
  她當時最先感受到的不是雙腳的無力,倒臥時也並非被暈眩感所支配,腦袋感覺到的亦不是眩暈,只是純粹的茫然,失去了平衡感──彷彿身體突然有一日失去了支撐全身的力氣,而她的精力與支配力唐突地從全身被盡數抽離一般。
  「原來是這個樣子。」
  她在堅硬、潮濕的地上,毫無想起身的意思。除了嘴巴與腦袋外,她再無力氣、也懶得再牽動身體動作的一分一毫。

  原來這就是──失去艾魯多的感受。

  眼淚並沒有意義吧。
  哭泣並無從改變吧。
  悲傷並無能為力吧。
  慟哭並無所作為吧。
  就像思考自己是為何誕生的理由一樣。
  但亦如同佩特拉無法控制自己的思緒奔騰,她也無從控制淚腺。即使身體的機能似乎已經趨向停止運作,但分泌出這些液體似乎還尚在許可範圍之內──但這真是無用、又半吊子的機能啊。
  她曾經以為要是失去了艾魯多自己只會成為一具死屍,實情則否。

  若是如屍體般地活著,她姑且還是辦得到的。





17

  君達的屍體並未被送回家中──或者說,連牆內都無法抵達,就這樣葬送在他們遙不可及的那一處,於荒野中任意棄置,等待時間、蠅蟲及微生物將其腐朽。
  祖父傳統的觀念是:希望已死之人能夠落地歸根。但那是落哪方的地?歸哪地的根呢?
  君達的屍首如今陳屍於荒蕪之地中。

  犧牲的意義乃是需要有所成果所以才具備犧牲的美談吧──否則的話,那只是徒勞的死亡。得知君達的死訊後,祖父以哀沉且悲涼的聲音說著「希望他的死有其意義。」毫無夾帶嘲諷之意地。
  祖父想,君達也一定如此希冀著吧。
  君達是個孝順的孫子,祖父總是這麼說。在父母皆忙於工作時,總是會抽空陪伴在祖父的身邊。修茲一家的男人都有寡言的傾向,他們祖孫兩人共處時,也幾乎總是沉默以對。雖然沉默並不代表嚴肅,但不習慣修茲家庭裡這種特別氛圍的人,多半會對這樣無聲的氣氛望而生畏吧。
  唯有一次,祖父在壓倒性的沉默壟罩在兩人之間前,開口問了年幼的君達。

  『──君達,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呢?』
  『是指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還是「成為什麼樣的大人」呢?』君達反問。
  『兩者有差別嗎?』
  『我覺得有,爺爺。』君達一板一眼地說。
  『那麼還是「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吧。』
  兒時的君達沉默了一會。祖父微帶笑意地看著孫子認真苦思的模樣,一面想著真是不得了的專注力啊──跟他父親挺像的呢。也與年輕的自己幾乎如出一轍。
  『吶,君達,想到了嗎?』
  『……認真的人吧。』
  對於這樣的回答,他不禁莞爾。
  『我想成為認真的人,祖父。』

  『對任何事情都嚴肅以對──然後當個不後悔的人。』

  他從那時就有預感孫子往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與安分守己的父親不同、也與隨遇而安的自己不一樣──君達在當時小小年紀就已經作下了決定與覺悟,且不求任何人的理解,便打算獨自前往他所該去的道路。
  君達那時說了「不後悔」。
  他相信他。
  無論如何,倘若「無法回來」也是「不後悔」的一環──僅僅只是作為家人而非理解者的他,也沒什麼可埋怨的。

  然而……姑且不論媳婦與兒子是怎麼想的。
  在此之前,
  在尊重君達的決意之前,
  在想起君達說過的「不後悔」之前,
  他終究是君達的祖父。
  作為祖父的他,面對孫子的死訊──顯而易見的情感終歸只有一個。
  縱然君達的不後悔包含了再也無法回歸的決心,「……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回來,君達。」
  「即使你啊,已經下好決心了,我還是想等著你回來。」
  然後祖父與孫子,再次泡著茶葉,用茶香燻染整間房子一整個下午,等待著兒子與媳婦歸來。他會淡淡地泛起笑容、兒子會沉默,媳婦則會嘆著氣吧,君達則是會面不改色地開始幫忙起家務。日復一日、日復一日,修茲家再平淡不過的日常。

  「──要是可以這樣就好囉。」

  隔天的午後,他在獨自一人的家中泡起茶葉。
  他習慣性地倒了兩杯的茶。





18

  茶冷了。

  沒有人為他添上新的一杯茶。





19

  佩特拉將新添的茶恭敬地遞到里維的面前。里維用眼神示意要她先擺到一邊,佩特拉便將溫熱的茶杯放置在他的右手邊,小心翼翼地避開成堆的文件,挪出一小塊空間。
  「……那個,請您不要太介意。」放下茶杯的同時,佩特拉突然冒出這一句。
  「什麼?」里維頭也不抬。
  「關於……名單的事。」
  里維從文件堆中抬起頭。
  「妳是說要我不對自己的判斷感到愧疚嗎?佩特拉。」
  「是的。」
  「為什麼這麼說。」
  「包含我在內,那些士兵們就算不是相信兵長的判斷──但也肯定是相信著兵長您這個人的。嗯……我是說,」佩特拉原先以為自己已經想好了該怎麼說,但語到嘴邊卻突然有些語塞,
  「既然不是優先選擇相信您的判斷而是相信您這個人──那就單純只是他們自己的選擇與好惡而已,他們相信您的判斷這件事,便是他們自己的『判斷』。所以──那終究是我們做為下屬自身該背負的責任。」
  「……但是,佩特拉,就算撇開這一點,作為士兵本來就該遵循上司的命令吧。」
  如同他對艾爾文.史密斯的命令言聽計從。

  「的確是這樣沒錯。但是呢,即便是為人下屬,本來就不可能對所有命令都是那樣心服口服,就像我全權相信兵長您──所以兵長所作的判斷,即使有時候不是那麼的認同,我還是會去做──比方說,我相信您在戰場上的判斷力,將一切都託付與您。但是,一開始我聽到您說『要在兩個小時之內將整層樓的所有房間全部清掃完』,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那種事是……」
  「兵長,麻煩請您先安靜一下。」
  「……」
  居然被打斷了。

  「總之,畢竟下屬也不可能對上司的所有指令都完全心服,但是仍是決意要聽從指令的話,那麼責任並不全然在您的身上。」佩特拉用直率的眼神注視著里維,
  「對,所以即使我怎麼認為有多不合理,但最後還是乖乖地趕著在兩個小時以內將所有房間清掃完畢而隔天肌肉痠痛──因為是我自己選擇聽從的,所以對於這個行動,我本人也要負一部份的責任。」
  「…………」
  看來她非常記恨這件事。

  「所以──即使有些人『在您下令過後死去』,也不代表那就是『因為您下令才死』的。」
  里維聽到這裡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佩特拉是在試圖安慰他。雖然他想告訴她「沒這個必要」,但一看見佩特拉臉上的表情,又將那些話語吞了回去。
  「……是嗎。」
  里維最後只能說出這麼一句。

  佩特拉帶著令人心安的笑容,在里維還未反應過來前,她便又俐落地將那杯尚未被碰過的茶杯收了回去。
  茶涼了,於是佩特拉再度換上新的一杯。





20

  他如今看到了這樣的景象。
  那件事情理所當然已經不存在於任何人的記憶之中,一絲一毫的浮光掠影都未曾留下,他雖然不認為自己遺漏了任何風吹草動,事後卻對毫不留情地帶來那日的混亂與殘酷之事毫無記憶。一思及那日的始末,簡直荒謬絕倫地可笑,「那個」絕對不會存在,無論如何都不會存在,無論何時都不可能存在,預測得出的最窮凶惡極的事態便一定會發生,能想像到的最糟糕情況一定會以最惡劣的形式發生,彼蒼降落於世的災厄毋庸置疑會化為末日景象排山倒海而來──活著又如何、死去又如何,活著就是一切或死了就是一切兩者並沒有任何差異,此人與彼人存在價值全權仰仗一念之差。而定義一個人在精神上的死亡,是在死後被世人遺忘了才算是真正的死去──這種陳腔濫調怕是連荒野上的骸骨都會忍不住笑出聲吧。以骷髏眼窩深處的那個位置,空洞地,空洞地凝視著。

  從容就義和壯烈犧牲的理由與契機,已經準備齊全一應俱全。
  剩下的只有演員。
  剩下的只剩演出。
  佇立到舞台之上,開幕,然後謝幕。
  務必演出人生當中最精湛的演技,最後拉下人生的布幕──然後,終末之刻,或者在落幕之前──那些人,他們,他和他和他和她,會思考的吧。
  肯定會思考那件事吧。
  思考生,肯定就會想起死。
  畢竟無論如何,人類終歸都是沒有理由便無法前進下去的生物。即使擁有生存本能,但那終究只是本能而已,並無法化為邁進的動力。

  所以,即使只是一句話也好、一個信念也好、一個契機也好、一個發想也好,任何事物都可以。
  比方說,比方說他們,特別作戰班的他們,他們僅僅在上司的一句話裡追尋理由,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除此之外別無希冀。一切都是為了他們服從的那位長官所下的命令,他們理所當然要奉獻出的心臟──
  右手握拳,拳心朝外,靠在左胸膛上。
  ──那就是理由。
  ──所以那便只會是理由。

  忠誠、心臟、性命,與諾言──

  ──只需您一聲令下。





21

  『……你們的工作是什麼?』
  他單刀直入地問。
  『難道只會憑著一時的情感做事嗎?應該不是這樣的吧……本作戰班的使命,就是要保護這個臭小子不受一點傷害。』
  他用著不含熱度的語氣繼續說,
  『──到死為止。』

  那道命令與以往的命令並沒有什麼差異。所以他們對於他的指令,也從來不需要有什麼好遲疑的。
  信賴吧。信任那位里維兵長吧。
  既然里維兵長決意如此──那他們如今要做的事也只有一件,就是尊崇他的決意、服從他的意志、完成他所有交代的事項,然後跟隨他的腳步。

  ──保護艾連。
  ──到死為止。
  到死為止。
  到死方才能停止。
  到死都不能停止。
  無論是哪一方,結局都已經呼之欲出。
  他們沒有絲毫異議與埋怨地跟隨他的下場就是──那份錯誤將永生永世困擾著他,
  到死為止。





22

  ──到死為止這個世界都不會有所改變。

  空氣十分悶熱。濕黏的觸感與凝結的氛圍壟罩了整個調查兵團本部,他停下手上告一段落的工作,望向窗外。
  那是一份預感。
  灰塵,與灰燼。那些汙穢聚集於穹蒼內,染成了非常不像樣的顏色。里維皺起眉。畫布是該被染色的,灰燼也該是被清除的,在他驅逐那片陰霾前,陰霾就造訪了他。
  他凝神聆聽著周遭的黑暗,不遺漏任何風吹草動,一面與那份混沌對峙。
  即將要下雨的預感。

  他知道自己屬於異常。自從他學會自己泡茶後,他便理解到了這點。
  在認識佩特拉以前、在佩特拉自發性地開始自作主張地照顧他的生活起居前,他並沒有喝茶的習慣。是在佩特拉到來後,他才習慣了在辦公室裡總是充滿著茶香這件事。而在佩特拉被生吞活剝、任意棄置在牆外的那一邊後,里維無法再回歸到那段沒有茶香的日子,只好開始自己學會泡茶。
  佩特拉的存在──或者說佩特拉的離去,對他的影響比想像中的大。
  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里維開始想,該是時候找人來頂替他們的位置了。
  會思考這件事情──並不代表他很無情。說到底,佩特拉、歐魯、君達與艾魯多,原本也是頂替其他人的位置上來的。
  「……新的里維班。」他是認真地在想著這件事。但是,新來的成員,大抵是不會做跟佩特拉一樣的事吧,不會為他泡茶,不會全心全意地服侍著他──並將這件事情當作是和與巨人對戰一樣重要的工作。進入兵團迄今,他也只遇過像佩特拉這樣的一個女人。

  ──他是異常的。
  也許是經歷太多,里維對於「現狀」的不信任感遠遠大於常人。他和艾爾文這種類型有個明顯相異的特徵便是──他有貫徹一生的信念,但他並不認為有什麼東西是「絕對」的。始終如一、未曾改變的東西──不可能存在。
  要讓里維相信,必須要有證據證實給他看。
  他在地下街時,曾經以為和那兩名青梅竹馬的生活就是他一生的全部,他本以為即便物境遷移,這件事也絕不會有所變化。最終卻人事全非。
  所以,當佩特拉待在他身旁、當歐魯隨侍在側、當艾魯多與他並肩而行、當君達與他並肩作戰時──里維也並不認為這件事會永遠地持續下去。就像茶香,以往每當這個氣味侵蝕里維的嗅覺時,他從不覺得這股味道能夠伴隨他直到往後的日子。而在他學會自己泡茶後,他也察覺到自己泡出來的氣味,終究與佩特拉予以他的不同。

  就像是一個預感。
  在專注地完成一塊拼圖時──會被突然被打斷的預感──揮之不去。也就是,倘若是比喻為一名正在凝神完成拼圖的孩童,那麼他在認真實行這件事情的同時,也從不認為自己會完成。他感覺會在什麼時候、什麼狀況下、被某人打斷。
  拼圖將永遠遺留下缺陷。
  里維是異常的。
  他深知如此、心知肚明。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

  雨滴降落於世的聲音再度打斷了他的思考。
  預感成形,濕氣很快地就瀰漫了整個空間。他所厭惡的雨。或許如今他人在室內就沒那麼令人反感,但仍是厭惡。
  彷彿與那日無異的天氣──但里維記得很清楚,那一天並未下雨。
  那天擁有的僅是,下雨的預感。
  無論如何,今日的天氣對於傷口的恢復而言,都不是個適宜的天氣。里維感覺到腳傷隱隱作痛,於是再次強硬地將那份痛覺壓抑下去。忍耐與遺忘是不同的,他總是選擇壓抑一切而非遺忘,里維就是這種人──佩特拉也曾經這麼評價過他。

  那一天。

  他是不可能遺忘的吧。

  已經令他麻痺的──鐵鏽味。
  悶熱、濕黏,如影隨形的噩夢。
  為了殘殺而編織出具有破壞性的夢話。
  寄宿於所有人心中黑暗角落裡的可悲野獸。
  映入眼簾的,面目全非的,開腸剖肚的,他的部下們。

  在他心中的黑暗角落,那隻野獸奔騰並吶喊著,牠渴求著食糧,
  渴求著解放。
  里維會給予牠特權嗎?
  是牠賦予了他前進的動力,是牠予以他邁進的能量,是牠造就了契機,是牠踐踏一切,是牠破壞一切,同時也是牠容許一切。若是沒有牠,他什麼也不是。
  里維厭惡髒汙,野獸卻視腐敗為無物。
  他開始將活人與死屍重疊在一起。
  對於野獸的嘲諷,他充耳不聞。他早知如此的。
  即便往後的歲月裡,屍山的重量會壓得他無法呼吸、血海的侵略會嗆得讓他窒息,里維亦是一如既往,做他該做的,貫徹他所相信的。這與最後是否剩下他一人此事並無干係,他早已孑然一身。
  野獸並非里維,里維卻是牠。
  後悔的話語是玷汙,所以他絕不後悔。
  放棄的希冀是褻瀆,所以他絕不後退。
  對他們下的所有命令,他也絕不收回。
  對他們所說過的話語,他也絕不忘卻。
  里維從未說過「請相信我吧」這種話,他們仍是緊跟在後,未曾對他的話語顯露過一絲質疑。
  那是最高貴的情操,是故這份情操才會化為最沉重的枷鎖。

  他認為這個世界就是地獄。
  所以牠存在,他存在,他們存在。
  所有的承諾已成往事。

  不復以往、不復存在、無須復言。





23

  里維事後和漢吉談及此事時,無意間將之比喻為「暫別」。
  漢吉雖然在佩特拉生前一直調侃著她和里維的關係,但如今就算是她,也不會沒有腦袋到再次脫口而出。
  比里維還沒神經的她也隱約發覺到了里維口中「暫別」的意義,事後和莫布討論到時,也毫不猶豫地將此洩漏出去,完全沒有顧及里維的隱私權的意思──但這已是後話了。

  那一天,漢吉看見他桌上擺著一疊陣亡名單,上面印著那些名字──印著艾魯多.琴、君達.修茲、歐魯.波札德與佩特拉.拉爾。接著里維用另一份資料,疊在那份名單上,掩蓋住了那些名字。
  漢吉與「纖細的情感」幾乎可說是沒有交集,但在那一刻,她幾乎就要開口。
  但在她開口前,里維就早先一步簽完名,送出了那份名單。
  漢吉最終沒有說出口。而她也在接下來一連串的事件後便遺忘了此事,但她那時是想這麼問的:
  ──這樣好嗎?

  當然,縱使面對這個問句,里維也不會作出任何改變吧。不會對此特別有所回應。
  簽署在文件上的字跡──也並未因為主人的心境變化有絲毫改變。
  從側面凝視著他的側臉,漢吉看不出他任何的情緒變化。

  所有的承諾已成往事。




  在他往後漫長的一生中,他再也沒有呼喚過他們的名字。







Fin.






  三年前收錄在里維班合誌《REFLECTION》的文章。

  艾魯多和戀人這對……真的給人很多腦補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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