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3日 星期四

【里佩本】世界終末論《試閱》Part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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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之於生命不是反義詞。
  死亡的一切都屬於生命。
  就像誕生一樣;就像舉步前行時,也必須將腳放下去。




  他知道世界即將毀滅。
  他知道時間即將止歇。
  他看到一切都正在邁向末路,終焉平等地蒞臨所有生命的身邊。

  他沒有阻止。
  他凝視著世界消亡。
  沒有阻止並不是因為他憎恨世界、抑或希望世界終結,又或者他束手無策無能為力,他只是不知曉世間萬物、不知曉世界為何,他理解到從世界剝離的一切都正在死去,卻沒有意識到世界本身又是如何。

  開腸剖肚的「 」對他說:這個就是世界。
  「 」嘴角吐著血沫,泡沫破裂的同時空氣也隨之消散,像是要將自己體內的東西全部嘔盡似的,但若那東西是泡沫,那就彷彿「 」體內簡直就是空無一物的構造一般。

  這 就是 世界。

  世界?世界?世界?從哪邊開始算是世界的邊緣?哪邊又是世界的邊界?哪裡是起點?哪樣是界線?
  如果說這就是世界,那麼那條從腹腔流出來的腸子就是世界嗎?潰爛的胃呢?那也是世界的一部份嗎?若是他將血肉與內臟都啃食殆盡、拓飲腦漿與組織液,那麼他就等於將世界都飲盡了嗎?他所定義的世界的概念與「 」的世界是否一致?他不知道。
  開腸剖肚的「 」對世界的構造侃侃而談,彷彿對世界原先擁有卻又失去的未來有無限憧憬,像是從沒有打算失去它似地。那麼,「 」體內是否又存在著另一個架空世界?內側存在著某個世界,而外側就是現在他也存在的世界,連接著外側世界與內側架空世界的是「 」本身,那麼「 」腹部上的窟窿則是通往架空世界的通道。
  若是外側的世界即將毀滅,而「 」也即將死去,這樣或許另一個「 」就能安然無事地活在「 」血肉內構築的世界吧。他希望如此。

  內側的世界與外側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概念,他這樣想像。
  要是他存在於「 」的體內,與那個架空世界的某個人物的存在產生連結,於是他就會成為那個人本身,與那個人共同享有記憶、時間、感情與生命,他等於那個人,那個人卻不會等於他,若是在那個內側世界裡面創造了與外側世界相同的世界,而那個與外側世界一模一樣的世界中也存在著他這個人,那麼便會存在著兩個同樣擁有「他」的意識的人物了。而與此同時,外側世界的他也是確實存在的──那麼,便會產生矛盾了。矛盾?不對,那不是矛盾。只是近似謬誤的某種東西。就跟發明將一個硬幣的正反面顛倒的機器一樣,即使擁有存在價值,卻沒有其意義,因為能夠證實那枚硬幣的正反面顛倒的證明並不存在,無從應證,也無法分辨,那麼世界亦如是。「 」的體內存在著某個與外側一模一樣的世界,深入其中的他與目前生活在外側的他都同時存在,兩種沒有任何差異、沒有任何歧異,那麼辨別哪邊才是「原本世界」的基準亦不存在。那樣的話,哪邊是真實的世界,都已經無關緊要了,即使是複製品、即使是膺品,偽物也會成為真物,真物則具備偽物的價值。

  ……世界在哪裡呢?他問。
  「 」露出微笑,指著自己的肚子,那個被開了大窟窿的位置,靜靜地說:「這裡。」

  「在這裡哦。」

  「所以你也來到我這一邊吧。」








1

  天堂人滿為患,死者被趕回人間。
  死者被趕回人間,人間人滿為患。



  「死刑是恰當的。」男人說,
  「為了守護社會遠離我這種人的加害,判處我死刑是合乎理論的。」

  沒有人知道男人的姓氏,男人也從來不曾透漏。他無意提起,亦無人在意。
  勞克(Rock)不如他的名字那般,是個思想僵固、堅持己見的人,相反地,在從軍的那段日子裡,勞克的言談及舉止顯然都異於普通人,像個受過良好教育的高知識份子,與一般粗鄙的鄉下人立刻劃分開來。
  里維最後一次見到勞克是在他被押入監牢裡的前幾天,那天夜晚他約里維出來喝酒。
  兩人退役後就再沒見過面,但里維沒有猶豫太久,便立刻回應了他的邀約,在月亮被雲層遮住、僅依靠些許街燈當作光源的夜色下,他們靠著牆壁,在人煙罕至的街角喝酒。里維在朦朧的夜色中沒能看清勞克的神色,事後回想起來那也並非什麼失誤,畢竟即便里維那時能夠從勞克臉上察覺出了什麼,也已經無濟於事。勞克大概是那日就隱約察覺了什麼吧,時機──或是某種時刻即將來臨的預感,於是約了里維一起喝了最後一杯酒。
  里維記得勞克凝視著他的眼神。但那不能代表什麼。
  隔幾日他就被帶走了,接著入監、被審判、最後等待行刑。
  關於在軍中的勞克是個什麼樣的人,沒有人能夠說得上來,他冷靜、聰明、思考清晰、下手果決,是個理想的軍人,而除此之外,似乎包含同梯次內的同僚,沒有一個人熟稔勞克似的。就如同勞克的姓氏──明明是只要去查就能夠查得到的事情,卻沒有人感興趣。與那個是一樣的。里維與他的交集也只是曾經幾次被分配到同一個任務之中,僅此而已,而因為兩人的行為模式莫名的相近,於是偶爾會一起行動,並沒有超越同事以上的交情。
  勞克從來沒有主動談及他的事情,過去、現在、未來,一次也沒有。這點里維也是同樣的。
  里維有著不想被他人碰觸的過去。
  所以他從來不問其他人必要以上的情報。

  「……為什麼找我出來喝酒?」里維問。手上的酒瓶已經空了一半。
  勞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里維。」他嘶啞的嗓音細聲唸著他的名字,里維才想起勞克其實很少直接用名字叫他,「你思考過世界是什麼模樣嗎?」
  「……啊?」里維知道想必自己的聲音一定聽起來很不耐煩,他也沒有意願去掩飾,「退役之後沒事可做,你變得想探討人生大道理?」那個勞克?
  「或許是吧。」自嘲般的吐氣聲,勞克不疾不徐地深呼吸幾口氣,接著將猶如受他憎惡的氣體一同吐出,「我不知道世界是如何,所以我試圖重新塑造它。」
  塑造。
  「像是模仿吧……還是該說是重現呢。唉,語言就是這點麻煩,若是不能夠精準傳達原本的意思,與誤導是同義。」
  「……」他還沒有想將勞克視作瘋子處理並通報醫院的打算,至少現在還沒有,他目前只想將勞克當作壓力過大的同僚而已……那個叫什麼來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
  「我不是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勞克否定了。
  「而且那也不是用在這種情況。」
  里維面無表情地回望他。
  「說起來,你最近在做什麼呢?里維。」
  覺察到勞克突兀地開始轉移話題,里維神色仍不變分毫。
  「何必詢問。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調查過我的住處過。」里維平靜地說,「你這傢伙的故鄉明明離這裡很遠,卻在附近的城鎮突然出現。」還說要約出來喝酒,怎麼想都會引起懷疑。
  勞克第一次笑了,鼻息混濁,沒有發出笑聲。嚴格來說,那並不能稱之為笑容。
  「是啊,我知道。你在東邊的小村莊裡生活著,好像還收養了個孩子吧,叫……叫什麼來著……」
  「佩特拉。」
  「哦,對,的確是叫這個名字。」勞克歛起嘴角,從里維的視角看過去,只見他抿起薄唇,頭顱微微下垂,前額的髮遮蔽了勞克的綠色瞳孔,里維看不見那道深綠色的睿智視線,卻隱約覺得目光的熱度停留在自己身上。他不知道勞克在打著什麼主意。
  「正確來說,並不是收養,只是支付供她生活的費用而已,不是我在照顧她。」
  「也很接近了啊。……為什麼要將退休金都花在這上面?你有這方面的興趣?我記得你很討厭小孩子。」
  「是熟人的孩子。」
  「這樣啊。」
  「……為什麼問這個?」
  「因為聽聞那個號稱人類最強士兵的里維,退役後竟然在小村莊當圖書管理員又收養小孩子,無論是誰都會好奇的吧。」
  「我收養那孩子是十年前的事。她今年十歲。」里維說,在酒精作祟下,他意識到自己的判斷力有些微降低,不明白自己為何今天如此滔滔不絕地將自己的個人情報洩漏給他人,「只是她最近才知道,我也是退役後,最近才正式和她見面……雖然沒有透漏給她我的身分,她也不知道我是扶養人。」佩特拉只知道這位鄰居家的大哥哥,是最近才搬來村莊的圖書管理員。

  「她是你的責任嗎?」
  「不是。」
  「你喜歡她嗎?」
  「那也不是原因。」
  「那麼,為什麼?」
  「因為是世界的一部份。」
  「……哦。」

  勞克不動聲色地側著頭,像是在思忖什麼,也像是什麼都沒有考慮,最終他沒再問下去。他們繼續喝著沉默的酒,直到深夜告別。
  離別前,里維又再度詢問一次他的來意。
  勞克回答:「世界重塑的一次嘗試。」
  「我聽不懂。」
  「這樣就好。」他說,「永別了。」

  後來隔了幾天,勞克被捕入獄了,罪名是謀殺。
  連續謀殺少年少女及年輕女性,並將他們切割成數塊的肉塊。
  沒有劫財,沒有強姦,也沒有食用。為了切割而切割。
  將被害人住處的門板當作砧板,切成等分的塊狀。
  因為犯案縝密,至於犯下了十三起案件後才落網。

  勞克被審判時,里維不在現場,只聽聞勞克當時這麼說:
  「死刑是恰當的。」
  他幾乎可以想像勞克那冷靜沉穩、冰冷得深入骨髓的語調。
  「為了守護社會遠離我這種人的加害,判處我死刑是合乎理論的。」
  他可以想像得到勞克的笑容,又或者是面無表情如此聲明時的無所畏懼。
  「這是理所當然的舉動。」

  里維在聽說這件事後,理解到了那日勞克的行為就是所謂的徵兆,跡象、徵兆、預感──那是提示,類似伏筆的某樣東西。勞克他,之所以將人類放置在砧板上肢解、大切八塊、開膛剖肚,不光是里維,軍中有聽說過這件事的人都可以隱約猜測到原因──不,不是原因,理由本身只有勞克本人知曉,他們知道的只是事情的起因。如同引子,如同導火線,類似那樣的開端──那樣的起源是存在的。
  與勞克同隸屬的小隊隊員在無法回收屍體的地方斷氣,勞克只帶回了一隻手,手腕的斷面的確留有切割的痕跡。
  理所當然,不會有人責怪勞克,畢竟帶回隊友遺體的一小部分,那終歸是很自然的舉動,勞克的行為並沒有爭議性,他自身也只是默默地交上那隻左手腕,沒有多加表示什麼。
  有問題的是之後的事。
  隔了一段時間後,發現一名疑似是勞克帶回斷肢的軍人遺體,被確認的時後遺體並不完整──當然,戰場上幾乎不可能存在完整的遺體,但被發現的那具屍體卻被規律地分成好幾等分,發現的肉塊一共有十八塊,首級、左胸、右胸、左腹、右腹、左臀部、右臀部、兩隻大腿、兩隻小腿、兩隻腳踝、左手臂、右手臂、左肘、右肘、右手腕……唯獨缺了左手腕,正是勞克攜回的那隻。因為遺體內確實殘留著敵軍的子彈,無法證明那名隊友究竟是在死前或死後才遭到勞克切割的,且勞克自己帶著的小刀已經遺失,甚至也不知道是勞克在割下手腕後才有其他人切割遺體的,最後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里維想起這件事,於是便立刻明白了。
  勞克供稱,多次選擇女性是因為方便下手。
  若是便於得手,男人也行,不如說男人才是最理想的。
  勞克宣稱,他對被害人沒有仇恨亦無偏執。
  ……恐怕他想要重現的,是當年他肢解那名隊友的景色,再也無法回到戰場上的勞克,徘徊在各個城鎮,細心挑選對象、謹慎下手──這只是里維的猜測,他甚至無從確認勞克的那些供詞真是由他本人所說抑或被杜撰出來的,里維只覺得確實有這份可能性。
  勞克究竟從那些肢解、切割的視界中看到了什麼,里維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知曉。
  勞克之所以找來里維──之所以毫無預兆地約里維出來,聽了里維說的話後,又毫無理由地離開。

  勞克說,他不知道世界是如何,於是做著塑造世界的嘗試。
  里維說,那名他扶養的少女,是他世界的一部份。
  於是勞克禮貌性地離開了。


  那晚勞克想要下手的對象是佩特拉。






-Tbc-




  兩日後會再釋出part2的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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