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4日 星期日

【300壯士×薛雅】噩夢如影隨形《上》


00.

  腥紅色的餘暉灑落在她的背上,斜長的影子自她的跟前傲慢地延伸。她知道這影子是出自於她,卻非因她而起。
  以她的視角,她看不見光輝,只能看見光造就的陰影──她的影子。而那道陰影,似乎都隱約泛著如炭火般閃耀的光芒。

  那個不是汩汩流洩而出的血的色澤。
  那是火。
  火的光芒,火的色彩。

  她能夠聯想到遭受炙熱烈焰焚燒的痛楚與快感。
  她感覺到有道蘊藏著某種深沉慾望的熾熱視線如影隨形。

  她知道薛西斯在注視著她。






01.

  當雅特米西亞千里跋涉被召喚回宮時,發現薛西斯竟然已不在宮中。她以為此次她被召回,是為了遠征埃及的事宜,於是盡可能地盡速回到皇宮,卻沒料到撲了個空,而薛西斯連口信也沒給她沒留下。
  「……這傢伙還真敢啊。」
  她想起上次見面時兩人不歡而散──或者說是吵得翻天覆地,為了鎮壓埃及的事宜起了爭執。但莫非那小子當真氣量如此狹小,還在記上次的仇而故意放她鴿子?
  雅特米西亞氣的不是薛西斯的離去,而是他離宮後竟然沒有給她留下任何一點訊息。她並非不能等待,但雅特米西亞總是厭惡被迫等待著不知為何物的東西──她不願為沒有價值的東西白白消耗自己的時間。

  雅特米西亞是波斯帝國位高權重的海軍最高統帥。雖說是武官,同時卻也在幾年前她輔佐薛西斯上位的同時,將皇宮內的異己分子肅清後,干涉內政的程度幾乎和帝國的宰相可相比擬。而事實上──宰相雖然並未讓她納為己方,卻已和雅特米西亞達成同盟般的關係。
  雅特米西亞畢竟只關心征戰與屠戮希臘之事。若是不妨礙她復仇,她並不會隨意下手──或者說她壓根不關心。
  所以宰相當年才活了下來。
  所以雅特米西亞當年才沒殺了他。
  那個宰相是牆頭草。他並非薛西斯的同盟,雅特米西亞也不會讓他有機會成為薛西斯的盟友。不光是他,整個皇宮上上下下都是,直到進軍希臘成為既成事實為止,她孤立薛西斯的行動都不會停止。

  ──至少她是這麼打算的。

  「將軍,請您留步。」
  左後側有兩人喚住了雅特米西亞。
  雅特米西亞對於宮殿中竟敢有人要她留步感到些許的意外,迄今為止那都是薛西斯方能擁有的特權──雅特米西亞原先就心情不佳,本來不打算理睬那些低賤的下官逕自前行,又想著因為沒見成國王,反正接下來她也沒什麼事,於是又停下了腳步。
  她沒有回應,僅側過頭,用冰冷的眼神示意那兩人表明來意。
  下官被她一瞪,連忙先低下頭鞠躬,又將頭抬起,才說:
  「請問您進出寢宮所謂何事?」
  她以更加兇狠的口氣回答:「王上要召見我還要取得你們同意不成?」

  「不,屬下不敢。但下屬們是禁衛軍。」與幽靈戰士不同隸屬的另一支禁衛軍。
  「我看得出來。」
  「一般文武百官是不能進出寢宮的。」
  「我以往單獨受到國王召見時都是在寢宮見面。國王召見我前來這裡。」
  「沒有人夠證明。何況今日國王不在宮中,請問將軍究竟是受到何人召喚?」
  「你膽敢懷疑我?」
  「屬下不敢。」他又重複了一次,再度彎下了腰。接著輪到另一個原先沉默不語的禁衛軍開口了:

  「──您佩帶著劍。舉凡進出寢宮、謁見王上者,一律都是不允許佩帶刀劍的。」

  雅特米西亞察覺不對勁了。
  這是今天第一次,她開始慎選自己的用詞。
  「……我慣例佩帶刀劍。以往從沒人因為這件事而攔阻我,包括國王。」
  「恐怕屬下並不清楚。屬下是這兩個月來才被調職來這裡。」
  雅特米西亞觀察到彎下腰的那個下官,開始將手伸向腰側。她看見他額際滲出汗水,手指在微微發顫,卻已經準備好隨時迎戰。

  「今天國王恰巧不在宮中。而您卻說被召見前往寢宮。」
  她沒有回答。
  「同時今天這個日子,以往國王在宮中時,一般而言是皇后預定被召見前來寢宮的日子。」
  她沒有回答。
  「您佩帶著刀劍前來寢宮。」
  她沒有回答。
  「能否請您跟下屬們移駕一趟呢?」
  她仍是保持緘默。

  遭到算計一事比想像中還要令人難以接受,那是比戰敗還要令她倍感屈辱的事情。
  她討厭失敗。討厭後悔。討厭認錯。
  但此刻雅特米西亞在思考該如何應對前,開始反省起自己近期疏於對宮中的戒備,她不該為了籌備戰役而忽略了對皇宮的掌控。
  接著她開始思考,思考主謀、共犯與幫兇,以及她接下來的處境。她是可以抽出腰際的劍,輕而易舉地手刃這兩名不知天高地厚的禁衛軍,但她同時也知道國王寢宮上上下下當然不只這兩名護衛;而即便她真的殺出寢宮,罪名便會如那名幕後黑手的意,紮實地落在她身上。
  她也知道眼前這兩人比她還要緊張。
  波斯帝國內誰未曾耳聞過雅特米西亞的殘暴?又是何等狂徒,在明知雅特米西亞的凶暴之名的狀況下──還仍然執意對她出此算計?

  波斯帝國內誰敢算計她?

  她立刻想到一個名字。

  「──將軍,請您跟我們走。」

  猶豫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幾十秒。
  雅特米西亞轉動著眼珠,打量著形勢,讓思緒奔馳,並毫不掩飾她的殺氣與殺意,將赤裸裸的惡意猖狂地暴露在外。那兩名護衛猶如被她鎮得不敢輕舉妄動,但仍是執意再次重複方才的話。
  然後長達一分鐘的對峙過去了。

  雅特米西亞主動解下繫在腰側的佩劍,將之隨意地棄置在腳邊。

  她沒有收起顯露無遺的殺意,卻順從地跟隨他們離開。





02.

  無論對手是誰,就是朝野上下的文武百官都聯合起來設計她──雅特米西亞當時也大可殺了他們,逕自離去的。
  她大可好整以暇地回到陣地,查出幕後主使者後再擅自將他們一併肅清,不留一個活口。
  就是宰相也是。就是薛西斯的任何一名較為親近的官員也是。
  只要雅特米西亞想殺──她就能殺。
  雅特米西亞在波斯帝國,擁有的就是這般得天獨厚的地位與特權。王上賦予了她沒有限制、不計後果的權力。

  但是雅特米西亞之所以沒有選擇這條路,是因為她在那短短的一分鐘內,終歸無法從眼前的這兩人判斷幕後黑手是誰。
  她無法排除下令監禁她的人就是薛西斯的可能性──
  正因如此,正因無法排除,雅特米西亞當時才選擇束手就擒。因為倘若那人真的是薛西斯,那麼雅特米西亞耍的小手段不過是空談,而她至高無上的權力,也終究形同廢紙。
  但饒是她的一切權力權是由薛西斯及大流士所賦予,這並不代表雅特米西亞並不具備著抗衡他的力量,事實上,正因她擁有那份力量,當年她才會扶植他上位,也才能夠毫無阻礙地殺光薛西斯的親信。但縱然擁有這份力量,也不代表她想要執行。

  那畢竟是政變。

  是篡位。
  是弒君。

  雅特米西亞明白她即使能夠掌控朝野,也沒有篡奪權位的立場,她既不是皇室,更別說她的血統根本不是波斯人。何況她本身就對權位並無興趣。
  她能做的,僅是扶植。
  於是她選擇了薛西斯。
  於是當初她只選擇了薛西斯。
  而如今雅特米西亞在達成目的前當然不可能輕言放棄。
  就算下達此命令的當真是薛西斯──在被囚禁之後若是能再見到他一面,雅特米西亞心想她有一定的把握能夠說服他。她認為此刻的自己仍有讓薛西斯利用的價值。

  她並不認為這是信賴的表現。

  但雅特米西亞確實從未想像過自己遭到薛西斯拋棄的畫面。

  於是雅特米西亞在權衡之下,在不知道敵人為何方的狀況下束手就擒。
  在明知有可能從此不見天日的情況下──她主動隨著敵人踏入了牢籠。
  自那日開始,她遭到了長達數周的監禁。





03.

  而後在短短兩日的刑求後,雅特米西亞便理解到了──這次的行動主使者大概並非薛西斯吧。

  薛西斯要玩弄她的話,不會用這種方式。

  遭到嚴刑拷打的雅特米西亞並未顯露焦躁與絕望。
  她早就在多年前的希臘奴隸船內體驗過比這更惡劣的處境──她在那時就知悉了地獄的存在。
  她在那年便深刻親身體驗到了何謂噩夢。
  災厄與夢魘的融合體,雅特米西亞的童年與之相伴,她邊咀嚼著絕望與最底限的殘渣成長,在黑色泥沼內苟且偷生。她在深淵的腐屍骸骨堆中與其共存;在屍山血海中,勉力維繫著她的理智──直至被消磨殆盡為止。
  直至她從出生至今塑造出來的人格都被破壞殆盡為止。
  既死亦生,既生亦死。
  行屍走肉。

  自那往後,她再也不曾感到絕望。
  在那之後,她再也不曾見過地獄。

  她知曉何謂地獄。

  而彼方──絕非此處。

  予以她肉體上的折磨與痛苦並不足以消磨雅特米西亞的意志與精神。
  從最初她的十枚指甲被粗魯地連根拔除的刑求開始,她雖然能感受到疼痛,卻並未屈服。直至後來的鞭刑與吊刑時,她也如同呼吸般自然地承受了下來。
  之所以不能稱之為拷問,是因為那些刑求她的人,至今只是對她施予虐刑,並未對她逼供、向她詢問、也未向她要求隻字片語。
  這當然不單單只是想折磨她。
  雅特米西亞也曾經這般玩弄過她的奴隸與俘虜。
  ──削減囚徒的精神。
  等到她的肉體再也承受不住,離精神上的支配也不遠了。到那個時候,她相信那個囚禁她的人會開始詢問他想要的。

  第三天,她發現自己的肩膀脫臼了。
  雅特米西亞雙手被繩子綑綁住,懸掛在天花板上,僅有腳底能觸地。這兩天又被吊刑反反覆覆地拉起再急速下墜好幾次,到了今天,肩膀發出了「喀嘰」一聲,像是整條手臂都被扯下來一般──痛覺一瞬間淹沒了她。斷裂的神經因為仍維持這個姿勢而遲遲無法修復,她感覺到劇烈的痛苦自肩膀傳來。
  雅特米西亞閉上眼睛忍耐著。
  
  第四天,他們拿出匕首,將腳指甲一片一片地割開,拔除。
  被割開第六片指甲內側的肉時,雅特米西亞望著自己血肉模糊的腳趾,事不關己地思考著,他們究竟是打算持續到什麼時候呢?她還沒有確認「他們」是誰。但既然不是薛西斯,那麼必須要在薛西斯回宮前先行向她逼供吧,他們需要從她的口中套出什麼、抑或是需要從她的口中得到什麼供詞、保障或權力轉讓。否則若是只要栽贓,單單囚禁她即可,犯不著這樣勞師動眾。

  並非薛西斯。
  ──那肯定是一個權力非常接近薛西斯的人吧。
  又或者,儘管沒有權力,至少的確是在物理上非常親近薛西斯的人。
  也可能兩者都是。

  待薛西斯回宮──他又會對淪落到這步處境的自己,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

  綑綁住的雙手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
  雅特米西亞知道大概還尚未淪落到需要截肢的地步。他們每天至少在送飯菜時,會將她從天花板上放下來。因為肩膀已經脫臼,她的雙手完全使不上力,在沒有支撐力的狀態下被鬆開繩索,她向前重重地跌到堅硬的地面上,也壓到了傷口,但她沒有發出呻吟。

  四天。
  僅僅只是四天。

  還不到──讓她屈服的地步。

  雅特米西亞在雙腳已經無法持久站立、雙手也已經作廢的狀態下,仍然這麼想著。
  ──還不夠。
  ──僅僅只是這種程度──完全不足夠。
  對於童年時代在希臘的奴隸船內被當作性奴使用的雅特米西亞而言,這短暫的四天不過是道開胃菜而已。

  但即使她的心智並未屈從,肉體卻仍是逐漸地衰弱。
  她知道人類的肉體在衰弱到一個程度時就會死去。她曾經體驗過了,即使不算上她實驗過的那些低賤的奴隸,她的身體也牢牢記住那份感覺。
  所以雅特米西亞開始在心底計算她衰弱到哪個程度就會死去。

  滾燙的熱水潑在她的背上,熱水刺激著她身上的每一道傷口,令她在一瞬間被痛苦支配了意識的間隙,形成了短暫的空白。空白中,她聽見某個野獸發出了低沉的嘶吼。在那段空白逐漸再度被填滿後,她才發現方才發出呻吟的人是自己。
  在雅特米西亞意圖回復神智前,這次換沁骨的冰冷泉水如瀑布傾倒了下來。
  兩次都是截然不同的痛苦體驗。
  波斯的夜晚並不寒冷,但那夜雅特米西亞卻是發著抖入睡。她開始感覺到傷口的痛苦逐漸麻痺時,意識也逐漸褪去。

  那晚,雅特米西亞並沒有作夢。
  童年時期,在那艘奴隸船上她做過的夢、經歷過的夢魘已經夠多了。
  來到波斯帝國之後,她再也不曾作夢。

  她再也無法作夢。





04.

  薛西斯在兩周後才歸來。
  他甫回宮,馬上有人向他稟報了關於雅特米西亞的事。

  「行刺寢宮?」他面無表情地重複。
  「是的。」
  「如果是她佩帶刀劍一事──」
  「是出自於您的寬容,是的。這點守衛當然也知情,所以當時放任雅特米西亞將軍進去了,讓她暢行無阻,但後來才發現她此次進宮的目的是為了行刺與叛變──好在她當時並不知情您突然離宮。」
  「是嗎。雅特米西亞預謀要──行刺我?」
  「然後,關於此事,」那個官員──宰相──壓低了聲音:
  「……有人員傷亡。是一開始察覺不對的兩名禁衛軍,都是被將軍所配戴的刀所殺,這點從刀傷的切口就可以比對得出來。兩人都是被一刀割斷喉嚨斃命。」
  薛西斯好整以暇地坐在王座上,雙手放置在扶手上,微微抬高下顎,睨視著他的宰相。他向來都是用這種角度望著他的官吏。他臉上仍然維持著他第一時間聽到雅特米西亞罪刑的神情,彷彿陷入沉思般,一時半刻沒有再回應。

  「……有其他人目擊?」
  「有的。」他彎下了身體,
  「皇后可以作證。」
  薛西斯的表情首次有了些微的改變。
  「我的皇后為何在那裡?」
  「那天是皇后固定前往您寢宮的日子,我的國王,但因為您走得太匆促了些,似乎在傳遞訊息上出了點差錯,皇后並未得知,是故仍然照舊前往您的寢宮。而據當時趕到現場的人說──當時雅特米西亞正試圖挾持皇后。」
  「……皇后能作證啊。」他若有所思地說。
  底下的宰相不動聲色地觀察神王的反應。

  「不過,行刺此事──假設雅特米西亞當真是要行刺本王──而當時還挾持了皇后,那麼她的軍隊呢?她是想要叛變,或是篡位?她不具備繼承權位的資格,她不是皇室成員……那麼她是打算在弒君之後扶植何人上位?」話語到了後半段已經趨近於自言自語。
  意識到薛西斯將「試圖挾持」更正為「挾持」一說後,宰相掩飾著自己的想法,回應著薛西斯:「這個,微臣只能推測……但既然挾持皇后,那肯定不是太子了。有傳聞她與阿爾塔薛西斯王子的交情不錯……」
  薛西斯冷冷地打斷:「我知道什麼樣子叫作『交情不錯』。」
  「是的、是的,這是當然……微臣只是推斷。」宰相連忙說,接著為了轉移焦點而回應薛西斯的第一個問題,「她的軍隊有些留在港灣,有些則是進了首都。」
  薛西斯的目光逐漸轉趨冰冷。
  「但進了首都的是足以發動叛變的數量,陛下。」
  「你是說她為了掩人耳目才沒有將全部的軍隊帶進來。」
  「微臣以為,是的。」

  薛西斯又說,「那麼現在雅特米西亞人呢?」
  「微臣斗膽,但微臣作為宰相,也是禁衛軍總司令──微臣下令監禁了雅特米西亞將軍。」
  「喔,所以威脅被避免了。」
  他聽出了薛西斯口中的嘲諷之意。
  「是的,威脅被控制住了。」
  「現在她在牢裡?」
  「是的。」宰相說,

  「您一直以來的威脅將被拔除、將被根除──」

  薛西斯聞言,用手指握緊了王座扶手上的浮雕,指頭關節微微泛白。他露出了稱不上是猙獰的表情,卻扭曲了他的臉龐。神王位居王座上,開始思索起在他腳底下這些芸芸眾生的事。

  彷彿殼中之物終於知道破殼而出。
  彷彿終於知悉某個他所欲求之物。
  彷彿某個塞閉之物終被洗劫一空。

  薛西斯冷酷地笑了。
  「是啊,將被拔除,也將被根除。」

  「──帶我去見雅特米西亞吧。」

  然後神王又說,
  「你放心吧,就算是見到了她……我也不會給她任何機會解釋的。」




05.

  當薛西斯見到被囚禁將近兩周的雅特米西亞時,他有一度認不出她。
  畢竟他習慣看到的是雅特米西亞將釘子插在他人手指上的模樣,而非她自己被這樣對待。

  薛西斯終究難以忘懷雅特米西亞自他王子時就時常碰觸、撫摸他的那雙手──於是他第一時刻並非先將目光聚焦於她的臉上,而是她的手指。
  她的十根手指上的指甲全無,且每一根手指上都被打入釘子,出血已經停止,但仍可以看見每根手指末端都凝結著血液乾涸的痕跡,她的指頭被染上了紅黑色,像是被塗上了某種顏料一般,均勻的薰染著她的雙手。
  好似雅特米西亞的基調本來就該用紅與黑所構築成一般。

  凝神觀察,發現她的腳趾也未能倖免。只是釘子改為縫紉衣服的細針。
  她身上破碎的布料裸露出了相當大面積的肌膚,而那些薛西斯平日看慣了的白皙皮膚上,遍布了血淋淋的傷口,或者已經停止出血的,纖細的傷痕。刀傷、割傷、撕裂傷以及灼傷,其餘血肉模糊的部位,薛西斯以肉眼判斷不出來那是如何造成的傷口。

  他看見滿身瘡痍的雅特米西亞被吊了起來,昏厥了過去。

  薛西斯第一時間的反應是感到可笑。
  實際上也真的笑了出來。
  他並非因為覺得得意而想笑──而是因為太過滑稽了所以才笑。平時囂張跋扈的部下如今淪落至此,令薛西斯除了可笑以外霎時之間沒有浮現任何其他的感想。

  他的身後跟著寥寥數人:宰相、與五名直屬薛西斯的幽靈戰士。一共六人。
  包含原先就待在牢房內的兩名獄卒,在場加上薛西斯與雅特米西亞一共十人。
  兩名獄卒在聖上蒞臨後就一直雙雙跪在地上,不敢起身。

  薛西斯簡單地對那兩人下了令:「把她叫醒。」
  其中一名獄卒立刻拿起一旁的水桶,粗魯地將水潑在雅特米西亞的臉上。
  雅特米西亞咳了幾聲後,擰起眉,有些艱難地睜開她的雙眼。她瞠開眼皮,烏黑的雙眼如同黑珍珠般流洩出奇異的光芒,如同寶石般閃耀著,也露出不祥的氣息。
  除了薛西斯,人人都該畏懼的波斯帝國海軍最高統帥。

  雅特米西亞緩慢地恢復意識後,一抬起頭就看見薛西斯在注視著她,她一度還以為是在作夢,但很快地,她想起她已經好幾年都未曾作夢後,立刻掌握了現況。
  ──眼前的薛西斯不是幻覺。

  薛西斯沉默不語地凝視著她如深淵般深邃的黑色瞳孔,過了好一會才率先打破沉寂:
  「唷,我的將軍,妳的感覺如何啊?」
  「……好幾天沒洗澡了,感覺真差。」
  「妳被關在這裡兩周,想的只有洗澡的事?」
  「還有這裡的老鼠真煩,會啃我的腳趾……雖然我已經沒指甲了。」
  她的聲音──比想像中還要沙啞。
  肉體狀態就如同外表所見的那樣,但精神狀況似乎還維持正常。
  但她的身體已經到了十分惡劣的地步,這點薛西斯是看得出來的。

  「那麼,妳有什麼話想特別對我說的嗎?」
  雅特米西亞毫不客氣地瞪視著他。
  「真要說的話……」她又咳了幾聲。

  「真要說的話,就是──『給我把你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好再出宮』。吾王。」

  最後那個稱謂她帶著不屑的口吻,惡毒地如此吐露著。

  身後的宰相有些侷促不安地來回注視著對話的兩人。雅特米西亞歷時這幾日都對他們的拷問無動於衷。他原先以為雅特米西亞見到薛西斯後第一時間會先喊冤,於是早就已經準備好了一套說詞,但迄今為止圍繞在薛西斯和雅特米西亞間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奇妙對話,讓他一時之間掌握不住現場的節奏。
  在他想好下一步該怎麼走之前,薛西斯又下達了第二道命令:「把繩索解開,將她放下來。」
  他連忙阻止:「──不,陛下,這實在太危險──」
  「我沒道理被一名雙手雙腳都已經幾乎作廢的囚犯襲擊吧。再說……」
  薛西斯用鼻子輕哼一聲,

  「……我想看她爬著過來見我。」

  宰相一時語塞。那兩名獄卒也都是他的人,但在薛西斯的命令之下,也只敢照做。
  獄卒解開繩索,雅特米西亞一瞬間失去了支撐力,跌在地板上。她趴在地上,抬起頭顱,用怨毒的眼神仰望著薛西斯。
  薛西斯嘴角扭曲著笑意。

  「──雅特米西亞,爬過來。」

  面對這番羞辱,雅特米西亞在堅硬冰冷的石頭地板上掙扎著想要起身,她先是利用地板壓迫著肩膀的某個角度,接好了脫臼的右臂,接著再用右手強硬地接回了脫臼的另一隻手。雖然關節已經被接回正確的位置上,斷裂的神經以及拉傷的韌帶當然並未一同修復,但雅特米西亞的臉上並未浮現被劇痛支配的表情。
  她接回自己的關節後,將雙手撐在地上,試圖站起身,雙腳卻無法順利地使力,連日來的拷打讓她的左腳也拉傷了,結果她又再度跌回地上,而插在腳指頭裡、仍露出一小截的細針因衝擊再度深深地陷入了肉裡。
  薛西斯只是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並沒有要去扶起她的意思。

  第二次的嘗試,雅特米西亞顫抖著雙足,成功地站起身來,她踉蹌地向前走了幾步,但只走了三步後又再度向前軟倒。
  這次薛西斯接住了她。

  薛西斯先是彎下身,扶住她的腋下,接著一把摟住她,讓她靠著自己的胸口。
  雅特米西亞身上的血跡弄髒了他。摟抱住她的雙手很快就被血液染上顏色。
  「……真是麻煩的部下呢,雅特米西亞。」神王對著懷裡的人說,「我覺得妳是自作自受。」
  「我也一度要這麼反省了,但還是全部都是你的錯。」
  「妳真有臉說啊。」
  薛西斯邊這麼說著,邊將雅特米西亞橫抱起身,讓她依偎在自己的懷裡。
  身後臉色難看的宰相似乎想要說話,但薛西斯沒讓他有機會說。
  「──將他們三個拿下。」
  戴著面具的幽靈戰士應聲行動,分別壓制住了兩位獄卒以及宰相三人。

  「陛、陛下──」宰相顫抖著聲音,惶恐地說。
  但薛西斯根本懶得理他。
  「我不會聽雅特米西亞解釋,是因為別的原因。而對你,也不會給你解釋的餘地的。」薛西斯冰冷地說,
  「放心吧,我暫時不會殺你。至於其他兩個……妳有特別想把他們怎麼樣嗎?雅特米西亞。」
  雅特米西亞連看也不看被刀抵住喉嚨的兩名獄卒一眼,冷淡地回應:「隨便你處理。」
  「那就……」薛西斯想起自己的父親大流士曾經對數千名的巴比倫人施予穿刺之刑,「用穿刺吧。將這兩人用木棒穿起來,從直腸插進去,立在宮殿門口兩側。」
  他剛說完,又想到了些什麼,淡淡地再度開口補充:別讓他們太早死,至少要撐三天。

  「『您一直以來的威脅將被拔除』……『威脅』、『威脅』嗎?」他抱著雅特米西亞離去前這麼說,

  「──原來在你和皇后看來,我和雅特米西亞是敵對的關係嗎?」

  所以我說──
  薛西斯喃喃自語。
  會造成別人這樣的誤解──這全都是妳自己自作自受啊。

  「……這樣不是很好嗎,你這小子有什麼好埋怨的啊。」
  雅特米西亞有些慵懶地拉低了聲音,伸出插滿釘子、傷痕累累的手,攬住薛西斯的頸部。她將臉埋入他的臂膀中。
  接著她說出口的話,讓在一旁直冒冷汗的宰相感到一股惡寒竄上了他的背脊。


  「這樣該揪出來的人……的確全都現形了不是嗎?」





06.

  她在睡夢中感覺到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摟著她,將她放置在柔軟的墊子上。她已經有一段日子都沒有睡在這麼舒適的地方上了,因而有些不適應。
  她繼續被那雙臂膀所擺布。它調整著她的睡姿,並讓她側過身子,不讓背部完全觸地。
  接著她被一股溫熱的觸感所包覆著,她猜測那大概是人體的體溫。且感覺到有隻手在來回輕撫她的背部。

  她從不作夢。
  所以這不是夢。

  那個觸感、那個體溫、以及那對臂膀的主人,都是真實的──
  雅特米西亞在半夢半醒中仍然能夠確認這一點。

  她並不想對暴力屈服,也不想對安逸感低頭,此刻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





07.

  當她醒過來之後,第一眼仍是不偏不倚接觸到薛西斯的眼睛。
  怎麼最近醒過來都是看到你這傢伙的臉啊──她本想劈頭就這麼說,但終究將話語吞了回去。
  接著她才發覺自己在薛西斯的摟抱下的姿勢入睡。
  「……原來是靠在你身上睡著了……難怪這麼難睡。」
  她睡眼惺忪地將頭先抽離他的肩膀,卻發現使不上力,只好安分地再躺回去。
  「妳睡了很久。」薛西斯仍然沒有別開注視她許久的視線。
  「不會在我睡覺時你都這樣一直看著我吧。有這麼無聊?」
  「不,我也有睡。」他簡短地回答。

  然後又說:「妳的睡姿實在很差。」
  「謝了。」雅特米西亞毫無反省之意:「你的睡姿端正得跟個殭屍一樣,這點倒是從以前都沒變過。」

  她雖然不會做往事的夢,但也會回憶起過往的事。
  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大流士駕崩後她在薛西斯耳邊蠱惑著他成為神王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摟著薛西斯,凝視著他的瞳仁,對他說了:「就由你來成為──神王吧。」
  生性內斂的薛西斯聽到她這麼說後,卻迴避著她的目光,又縮起身體,將頭再次埋進了膝蓋,遲遲沒有回應。雅特米西亞耐心等待著他,卻在過了好幾分鐘後才發現他睡著了。
  雅特米西亞對於那天她竟然忍著沒能揍他一拳感到不可思議。
  因為不能將他一個人扔在那裡,她只好待在縮成一團的薛西斯身側,陪了他一整夜。

  她想起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們就經常睡在一起。

  儘管不是家人──卻又像是家人一樣。

  雅特米西亞拋開這段塵封往事的思緒,腦部仍然感覺一陣暈眩,她皺起眉,想試圖驅散那份暈眩感。
  然後她發現她身上的傷口都被裹上浸過藥草的麻布,手指與腳趾上的釘子與細針也被拔除,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包紮。其他部位就算了,她不習慣手被這樣包裹起來,非常礙事,盤算著等會要將這些麻布全部拆掉。

  疼痛依舊存在。
  但似乎是薛西斯命人燒著罌粟,寢室內飄散著罌粟的氣味,讓雅特米西亞降低了疼痛感。腦下垂體開始分泌內啡呔,與嗎啡受體產生作用,她沒有感受到明顯的麻痺作用,她卻能隱約察覺到感覺變遲鈍了。罌粟沒有氣味,但她以前曾經聽巫醫建議,服用過罌粟以減低將箭從身體拔出時的痛苦,因此略微記得那份感覺。
  會感到意識不清也是因為罌粟嗎……?抑或只是單純地失血過多所引此的不適呢?
  雅特米西亞不擅長去區分這之中的差別,但也因此再度體認到她果然十分痛恨將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小事上。

  「妳的那些釘子和針──」薛西斯冷不防又再度開啟一個新的話題:
  「插回了他們原本該在的地方。」
  「噢。」她事不關己地應了一聲。只是想著,雙手這樣的狀況,大概好一段時間都不能再拿劍了吧。
  「插回哪裡?」
  「眼睛、耳朵、鼻子。」
  「然後身體中央還被一根木棒穿過呢。」雅特米西亞語調中不帶任何情緒起伏,打趣地說。即使那些獄卒是這些日子對她連日拷打的人,她也對他們的下場沒有興起絲毫的興趣。報復是一定要的,至於手段她則是全權交予薛西斯處理。
  「妳該慶幸他們沒這樣對妳。」
  「他們才不敢殺了我。他們似乎是期待著你來親自下達處死我的命令,當然不能這樣做。要是穿過去了,根本撐不過幾天。至少撐不到你回宮的那天。」

  「既然談到這個話題──我的國王,我能親手處置那些人嗎?」
  「妳什麼時候這麼有禮貌到需要徵求我的同意了?」暗指幾年前她未經允許便肅清他周遭的官吏一事。
  「因為還包含了你那位──可愛的美人兒啊。」
  「……」
  「你的皇后似乎從很久以前就對我心懷不滿了。」
  「以前似乎聽妳說過。」
  「但你沒放在心上,是吧。那究竟該說是嫉妒心還是女人的自尊心呢──果然還是因為你為了召見我而將她趕出去那件事懷恨在心吧。」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但她都沒跟他說過。
  「這點我倒不知情。」
  雅特米西亞抬起頭,在薛西斯的嘴角烙下一吻。
  「你不知情的事還很多呢,我的國王。」
  薛西斯揚起眉。

  ──那個宰相是牆頭草。

  ──因為是牆頭草,所以才不敢反抗她。
  ──不會倒向除了她以外的那一邊。
  雅特米西亞確認了宰相的這一特質後,便放心地留下他的性命,因為她相信沒有比她更能值得依靠的勢力。因此這件事情會發生儘管並非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但宰相的反叛確實在不在她的預期之中。

  整件事的起因要從數個月前薛西斯與雅特米西亞的爭吵開始。
  他們因為鎮壓埃及一事的枝末細節起了衝突。雅特米西亞對於在海軍戰術上的佈置決不退讓,一般而言薛西斯平日也是放任她自由發揮,但那天卻也執意堅持己見。她對國王口出不遜、吐出惡毒的語言,薛西斯因而在怒氣的驅使下,收回了她一部份的軍權。
  從那天之後,皇宮內開始謠言四起,傳聞雅特米西亞與薛西斯的關係即將告終。原本只是等待時間沖淡、或再將謠言壓下即可的事情,但雅特米西亞終究不是玩政治的料,對薛西斯破口大罵後憤而離開宮中,之後也沒再派探子去關注宮中內部的狀況,連她佈署在宮中內的親信逐一被殺光、或接連被收買此事也不知情。
  而謠言沒有隨著時間淡去反而越演越烈,完全是受冷落的皇后藉機在背後操縱而成。

  ──那傢伙會投靠皇后,是因為覺得我與薛西斯決裂了吧。
  她漫不經心地想著。
  但雅特米西亞事實上──也在進宮前便得知了這個狀況。
  而之所以她並未對這起謠言多加辯解與操控,甚至放任它恣意蔓延,則是出自於另一份心計。她並不知道此刻抱著她的薛西斯對於她這份心計有多少瞭解。
  雅特米西亞那時認為這是個機會。肯定會有諸多不安定因子會藉著這次薛西斯與她之間的嫌隙,而加以利用。她當年殺光了薛西斯的親信,她不讓他身邊有任何同伴,但也絕不容許薛西斯的周遭存在敵人。同伴與敵人都是礙事的存在。

  她不允許薛西斯擁有同伴以及敵人。

  薛西斯能擁有的親信、以及敵人──只要有她一個人就夠了。

  ──務必趁著這次機會,將蠢蠢欲動的不安定因子一次剷除。
  雅特米西亞畢竟長期都不會久住宮中,也缺乏對其他官員的信賴,對於政治權術只能仰仗一次又一次的大規模肅清來奠定自己的地位及基礎。
  但這樣的算計、這樣的陰謀,此刻卻以這種形式呈現,大抵也是雅特米西亞始料未及的一點。
  她沒有防範到皇后是她的失策。                                        
  薛西斯會對她的失敗感到可笑也是無可厚非。

  「……那麼,你怎麼決定呢?要將你的皇后的命,交付予我,任我宰殺嗎?」
  薛西斯沉默了十幾秒後才回答,「過幾天,或幾周後,我會開一個大型宴會。到那時再說吧。」
  雅特米西亞並非討厭等待,而是厭惡為了沒有價值的事物浪費自己的時間。
  而這次的等待並非完全沒有意義,她雖然心懷不滿,最後仍是頷了首。

  她知道薛西斯在拖延時間。
  但對他的用意,尚有無法確認的地方。
  她滿腹陰謀,但神王也不是一無所知的笨蛋。

  「而且……妳難得能這麼安分,倒也挺好的。」
  薛西斯開始把玩起她的手指,他從以前就偏愛的,她的手。他儘管將力道放輕了,但一點也稱不上溫柔。
  雅特米西亞即使被他弄痛了,也不願表現出來。






-Tbc-





  基本上我是用半架空的歷史來描寫的…!
  不過大部分都還是以電影《300壯士:斯巴達的逆襲》、《300壯士:帝國崛起》的設定來寫。
  然後基本上電影就把史實改得亂七八糟(比方說薛西斯繼位的時間與薛西斯攻打希臘的時間…電影跟歷史完全不對啊XD)所以就乾脆連薛西斯去鎮壓埃及這件事的時間點都改了XDDD

  拷問那段我寫得很興奮,也看了一堆奇怪的東西。
  但因為各種原因不敢寫太深,再加上因為是用在雅特米西亞身上也不敢弄太慘。我還是將這份興奮感留到下次吧(?)

  宮廷政治方面是第一次寫…寫得很不像樣…請多包涵。
  而且我自己本身就很不喜歡看宮廷劇,呃,就,那樣。

  這篇後半段我寫得自己超級雞皮疙瘩XDDDDD
  覺得好肉麻喔受不了…!雖然實際上大概沒這麼肉麻,但我還是覺得很肉麻(???)

  意外地爆字數,乾脆直接拉成上下兩篇。可能寫起來差不多兩萬字吧。
  希望在一個禮拜內能把下篇打完,然後專心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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