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7月8日 星期一

【里佩小說本】無言的再會《試閱》


0

  「我回來了。」

  那句話語與她的存在都極其唐突,且令人困惑。
  恍惚,錯置,暈眩,
  如夢境般──噩夢般的。
  他沒有對那道幻影回以一句「歡迎回來」。只是凝視著、注視著,而後才緩緩啟口──






1

  「您就是我的生存意義。」

  死去的佩特拉如此聲明:
  「我是,為了您而活的。」
  「…………喂。」
  「我啊,一定是──為了您而誕生的。」
  「……佩特拉。」
  「是為了您──才生存至今的。」
  「……佩特拉──」
  喂。
  慢著。
  ……不是吧。
  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佩特拉。里維擰起眉,如佩特拉熟悉不已的,兵長發怒的前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凝視著露出虛幻、空虛、寂寥笑容的部下。這女人,究竟在說什麼鬼話?說是,為了他而活?為了他而生存至今?
  不是的。他在心底反駁著,絕對不是這樣子的。
  所以──所以,
  佩特拉。
  愚蠢的──可悲的──以那樣姿態、以那樣容貌、以那樣空虛神情慘死的──他的部下。

    妳,絕對不可以說出來。

  但是佩特拉像是對里維要表示些什麼瞭然於胸,她有些不好意思般地羞怯地笑了。那是她生前面對類似狀況時一慣的反應,是里維再習慣不過了的佩特拉。但如今佩特拉早已死去、早已腐敗、早已下葬、早已消逝無蹤、早就成為了無數該沉眠於穢土的死者中的其中之一,這樣的她卻用昔日佩特拉的容顏笑了──這整件事只讓他感到難以言喻的噁心。
  濃烈的不協調感與錯置感。
  里維想告訴她、想制止她。
  但目睹了那個帶著憐愛、溫柔與些許悲傷的她的笑靨後,欲要吐露而出的話語卻突然哽在喉間,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那個,兵長……我呢,」她靦腆的嗓音與生前的佩特拉重疊了。
  佩特拉垂下目光,又再度打起精神般,直視著她敬愛的上司。那道視線毫無歪斜,純粹、又堅定。
  「我一定是────」
  「……夠了。佩特拉。」
  住口。
  里維這才終於說出口。





2

  佩特拉只是歪著頭,困擾地莞爾。
  「為什麼?」
  「沒什麼為什麼的吧……佩特拉。」他這才第一次看清此時此刻的佩特拉,像是第一次看清了她:「妳究竟想表達什麼……又是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妳啊,佩特拉──」
  這個世界早就容不下妳。妳能明白嗎?妳──在很久以前──就註定不屬於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可供佩特拉.拉爾存在的位置,無論是該歸去之處、或是曾經屬於妳的地方,也都不存在了。就連氧氣、陽光、水──妳也都無權擁有。
  妳能明白這件事嗎?佩特拉。
  里維首次覺得自己變得饒舌了。
  妳──
  妳啊──

  「──我不會允許妳說出『我是為了你而死』這種話的。」

  佩特拉僅僅只是牽強地報以一笑。
  看起來就像──感到受傷了。
  存在意義慘遭全盤否定的感覺。

  但里維對弄哭死人可是不會有絲毫罪惡感的。





3

  可是啊,兵長。
  我啊,
  就連為您而死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4

  他碰觸不到她。
  佩特拉的身影呈現半透明的夢幻感,他的視線可以穿過她看見後方的景象,那副姿態──其實正是在宣示吧。宣示著,佩特拉並非屬於這個世界的住民的此一事實。因為「佩特拉」不是「這一邊」的人了。
  甚至連人類都稱不上。
  那樣帶著飄渺感的她──或許可以稱之為美麗吧。然而里維並不具備能夠欣賞那種美感的審美觀,也沒有任何藝術觀賞的纖細思維,老實說,他能感受到的僅僅只剩下空虛。除了這個什麼也不剩了。
  但比起這個,最令里維難以釋懷的是更根本的事。
  他問:「妳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我一開始,就一直在這裡了。」
  「不要跟我玩文字遊戲。」
  「不是的,我真的、一直在這裡。從死後就一直在這裡。兵長您在哪裡,我就在那裡。」
  「……為什麼?」
  「因為兵長您覺得我該待在這裡,『所以我就在這裡了』。」
  「那又是為什麼,會是現在才……」
  ──看得見妳呢?
  「……那是,」佩特拉才剛啟口,又像是因為對自己接下來要說出口的內容感到困惑而停頓了晌,「那是因為,」
  「──因為兵長您,突然想見我。」
  他神色未變,只是臉上的陰影更加深幾分。里維即使被這麼說了,也毫無動搖。他僅僅只是無法理解。
  他一如既往地感到煩躁。因為佩特拉的話仍尚有幾個需要訂正之處。
  「那麼這就不對了。」
  里維這麼說。
  里維只是就這樣──拋出一句話。

  「我想見的,並不是『妳』啊。」

  不等她回覆,他接著又說。
  和他們甫重逢的當下,里維看到佩特拉的第一眼時所說的第一句話如出一轍──



  「妳究竟是誰?」







5

  他──碰不到她。
  觸不到她。
  想要傳達的話語、想要訴說的事、想要表達的情感、未能及時說處口的言語、早已為時已晚的言語、無從釐清的心情──但即使她就在眼前,他也不可能說出口。
  他想見的不是這個碰觸不到的佩特拉;該待在他身邊的,也不是這個佩特拉。
  所以他問了;是故他問了。
  他說:妳究竟是誰呢。
  妳──不是我想見的那個人。
  妳並不是佩特拉。

  那個被他認定為「不是佩特拉的佩特拉」沉默不語,什麼也沒回答。





6

  「……所以兵長您──不承認我是佩特拉。」
  「對。」
  「您就連──讓我為了您而死都,不願意。」
  「……沒錯。」
  僅管如此,她仍是露出了釋懷的笑容,「真像是兵長會說的話呢。」
  「……」
  「……那麼,那個,這樣的話,兵長只要說出一句話就可以了喔。」
  「……」
  「您知道該說什麼的。」
  里維差點回了一句「誰知道啊」,但又隨即馬上壓抑住。因為眼前有著昔日部下姿態的那個女人,露出了似哭似笑的表情。拚命地、又輕描淡寫地,想對他傳達某些事情。至少看似是如此。
  佩特拉對他說:
  ──您一定知道。
  她說他知道、說他一定知道。
  可他,又究竟是該知道些什麼──





7

  可是他明明就知道。





8

  她明明只要能夠在能夠和他佇立於同一側的世界就心滿意足了。

  里維的存在,於她而言,就如同一片黑暗中的一道曙光──或許這個比喻相當老套,但對佩特拉而言,里維兵長便是這樣的存在。所以她靠近他、所以她不由自主地渴求他、所以她除了他以外別無選擇,如同即將溺斃的女人攀附著救命稻草那般。畢竟、畢竟,
  這個世界就是地獄本身。
  沒有人能夠否認,這定義並非由佩特拉所認定,而打從在她誕生前、早在很久很久以前,迎接她出生的這個世界便是如此,便是「這般」的「存在」;她,與其他人,無人倖免,皆註定要在這個阿鼻地獄中苟延殘喘──不,假如身處無間地獄,那麼她在誕生於此的那個時間點便早已死去,她的出生即是死的延續。迄今為止的人生,除了垃圾什麼也不是。所以那並非苟延殘喘地求生存──而是死中求死,無論如何,人類都只求一死。
  可是正因為身處這個世界,她才能邂逅他。佩特拉‧拉爾才能夠喚那個人一聲「兵長」。
  她的眼眶濕潤了。在認知到了這一層面的同時,佩特拉想著,
  這個世界,十分美麗,


    ──正因如此才殘酷無比。






-試閱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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